劉先和居士:不該開啟的窗口

不該開啟的窗口
 
劉先和

一位在貴州大學工作的老同學,約我為政協編輯的《文史資料——知青專輯》撰稿。起初,我對此沒有寫意,後又一次與老同學,老知青聚會,多個同學都勸我說知青生活的這段歷史實在應該寫一寫,也讓後一輩知道我們這一代是如何過來的。說的人多了,我好像就有不提筆便有負債一般的感覺,於是只好打開早已封閉了的記憶窗口。

記憶的窗口一經開啟,往事就如潮水般地涌了出來,一下子就將我整個身心淹沒,完完全全浸泡在知青生活的歲月之中。一幕幕早已淡漠的影像又是那麼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深夜裡,被生產隊長大聲地叫起床,冒著瓢潑大雨,頂著雷鳴電閃,拍打著牛,高一腳低一腳地趁著春雨犁田;冒著幾乎可以將人曬暈的烈日收割打穀;踏著清晨冰涼的水霧割牛草,衣褲濕了又干,幹了又濕,分不清是汗還是水;還有那整日曲背彎腰地栽秧;撈泥搭田坎等等。一年四季和著風,伴著雨,在那丘丘田,塊塊土中搗來翻去,領受著大自然的熏陶,接受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那廣闊的天地中煎熬著意志,摔打著筋骨。想到這一切,陷入回憶泥潭中的我,幾乎不能自拔,心中充滿著無明無狀的一種情緒,是傷痛,是悲涼,是凄婉,是感慨,是激動,是無常,我自己實在無法理抹順當。我們那時的生活,沉靜多於歡喜。儘管我們都還是花季階段年齡,但不知是什麼因素造成的如此情緒。我們在那鄉村的日子裡,並不像許多知青題材的電影電視劇中所描寫的那要浪漫,充滿著青春的的活力,我們那個時候,對相當一部份知青來說,或者保守地說,至少我沒有享受過什麼愛情,什麼初戀。男人嗎,想得更多的是事業,前途。由此,在那偏僻的農村,完完全全是過著一種沉默的,郁悶的生活這一切或許與我們那個成長的時代有關,與那個時代社會環境息息相關。

我一向自持自己是能透視塵緣的人,自以為自己對一切能提得起,放得下,還頗有一看得破的能耐。然而,面對這知青生活的回顧,我彷彿一下子心懸虛空,無有著落。此時,我才知自身情感是那麼的脆弱,整個心在回憶中顫栗,一身經脈彷彿像被電擊一般的又麻又酥,八萬四千毛孔一時緊一時施,脊背上還發熱發火,湧出一陣潮熱之汗。在許多人的眼裡,我在數百人的同輩知青隊伍中,還算是一個成功人士。從一個知青,從一個農民,逐而成為一個七品官,可以叱吒風雲於數十萬人之上。可我就從未有什麼成就之感,因為我的如此,並非是表明我比同輩之人有什麼高超之處有什麼超群之長,無非一切都命運的安排。從表面上看,我似乎比許多同輩幸運得多,與那些在農村就結了婚的人,與那些先當工人後下崗的人,與那些至今還在打工的人,與那些結婚又離婚的人,與那些如今還在為生計發愁的人,我與他們比,簡直是天上與地下一般地差別。然而,我卻絲毫沒有一點自豪感,得志之意。因為,我一向以為,生命對於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凡是認為不公平者,都是自己的命運與別人的命運去比,如是就有無數怨言。其實,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命運的軌跡,個人的一生,就在自己的軌道上行駛。我和若干與我境地懸殊的同學知青在一起,我見他們似乎比我還快活,還輕鬆。說到知青時,一杯酒下肚,「哈哈,知—青—干!」說到農村時,二杯酒下肚,「嘻嘻,農—村—倒酒!」那彷彿是在說別人的事,無愁,無憂,無喜,無愛。我就不一樣,總是有無數的情感,在伴隨著昔日的時光同時湧現出來。有人說我這是心太重了,或許是的。雲何心要重,禪定智慧告訴我,情力重者,則心重

對歷史上的知青現象如何看,我們中間有的人說知青幾年,磨礪意志,終生受益;有的人說知青幾年,荒廢了青春,耽誤一生。其實,既是歷史,就已成過去。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必再在意,而且歷史並不由人去掌握,人類社會運作,自有其本身的規律。有的學者不相信這一點,總愛事後作若干如果式的假設,其實如果本身就是妄想。而在如果的基礎上得出一個如果的成果,這隻是一個妄想上的妄想,這除了亂了自己,誤了他人之外,別無一絲益處。如今來評價過去的事,那顯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無法統一。這恰如一盤菜,其味並非完全取決於菜本身,而是決定於品嘗者的心境心境好時,一碗稀飯也會喝出無限滋味心境不好時,龍肉恐怕也無味。禪定智慧告訴我,品食之能不在於舌,而在於心

我們中間有的人說,回憶使人堅強,有人說回憶使人惆悵,有人說回憶是種甜蜜,有人說回憶是種苦澀。我不主張回憶,因為無論是好的或者是不好的回憶,他都會使人陷入到過去。我一向主張生活在當下,這是最為輕鬆,最為隨緣,最為智慧生活態度。若是老同學,老知青們不逼我,我是不會隨意打開記憶的窗口。因為記憶的窗口一經點擊,什麼東西都會涌進來,有時自己也無法制控,會因此亂了自己安寧的心緒。這次對知青生活的回憶,我也是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走了出來,細細想一想,思一思,雖是費了一些氣力,倒是從紛亂的回憶中,使我感到有一種清醒有一種覺悟有一種智慧。他使人產生一種升華,一種氣質上的升華,一種品格上的升華,一種透視生命的升華。

人的一生有坎有坷,有風有雨,有晴有陰。這隻不過是人對人生評價、感慨。其實就生命本身來說,一切都在軌跡之中,沒有順或不順,沒有正常與非正常。這恰如一條鐵路,直也是路,彎也是路,上坡是路,下坡還是路,哪有什麼正常與不正常。若是將這條鐵路與另一條鐵路比,那就處處都不正常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生命。一個人是這樣,一個民族也是這樣,一個國家還是這樣。我想,若是能這樣認識生命,認識社會,認識世界人心必定安寧。人心安寧了,就會少去許多煩躁,少去許多攀比,社會就必定和諧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