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大拙教授:禪學隨筆 六、問答

禪學隨筆

六、問答

禪的教育中,最具特色的方法之一,便是問答這是兩個人之間的對話,通常是禪師弟子。然而,後者也不一定是弟子,因為問答往往是任何兩個人之間都可以發生的。

問答與對話之間有如下的不同:就以對話平常是以「柏拉圖對話」或「佛陀對話」為典型代表而言,它是一系列的問與答。但禪的問答是簡短的、截然的、完全沒有系列。這是禪體驗之本性自然結果。禪不是一種哲學,不是一種由種種觀念所組成的網,不是概念之展現。就如禪師所說它是直指人心。它拒絕用任何媒介來使它自己被認知。但由於我們是人,是社會動物,我們就不得不用某種方式來表白自己。禪師也不能脫離這一人性限制。因此有問答的產生。

然而,禪一旦用語言來表白自己,就無可避免的要變成寓含在語言中的種種不便、種種限制、種種矛盾的犧牲品。問答只是儘力把這些東西縮減到最低限度。禪之採用警語式的、謎語式的表達方式,這乃是其中的原因之一,由此可以避免言辭變得冗長和流於爭論。

然而,問答並非有一個劃一的性質;它是隨當時的情況與對話者的不同而應變的。下面舉一些例子,這些例子主要是引自景德傳燈錄》,這本書包含著豐富的問答礦藏。

宋代一位名叫長水子璇的禪師(1),有一次問一位名叫琅(王耶)慧覺的禪師說:
「本然清靜──山河大地如何從其而出?」
慧覺答道:「本然清靜──山河大地如何從其而出?」

「本然清靜」是絕對或神。在佛教中,清靜意謂不具一切分殊,而當它用「本然」來形容時,所做的是時間上的表達。因此,本然清靜是指處於絕對超越狀態的神。用另一種方式來說,這個問題是:「萬象世界如何從神而出?『一』如何能造萬物?」換句話說,在「有」與「緣起」(becoming)之間的關系是什麼?

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大問題。從神學上來講,我們可以說它觸及到一切宗教體系的根本。禪對這個問題當然也是十分關心的。但前面所引的這一問答,回答卻只是把問題重復一遍。表面上看來,這幾乎無法說是一個問答,因為從我們一般的理性觀點來看,這里的答與我們所叫做回答的答沒有關系。但據記載,發問的長水卻由此開悟

這是什麼意義

使我們這些相對心靈的人有充份的了解,非得寫一本厚厚的書不可。但我在此只要提出下列幾個問題,看看會有什麼結果:根本說來,究竟是什麼使神想創造一個世界呢?它怎麼會想到一個念頭這樣說:「要有光」?答案是超乎人類計量的。要想了解神的意志思想,必須自己是神自己。再者,是什麼使得我們去問神的意旨呢──設若創造的背後有所謂意旨──這一種尋問,本身豈不是來自神的意旨嗎?豈不是神本身使我們去尋問它的意旨或意志嗎?設若如此,能夠回答這個問題者必須是神自己。當我們這個問題而以為它是自我們自己、卻不是出自神時,我們豈不是將自己置於歧路?問與答是出於同源。因此,當掌握住問題之源,回答於無意識間已在我們掌握中。

當發問者發問,他即已回答,因為問無異於答。神由創造世界而回答了他自己。長水看到他的問題以他問題的形式而產生迴音,他懂了他的問題。這迴音便是回答。如果沒有迴音,問題也就不會有回答。敲門有開門為回答。事實上,敲即是開。張三喚李四李四回應。呼喚就是回應。悟到這一點,就有禪。

如此,問答意謂相互或相應。當本然清靜仍舊是清靜,即是說,仍舊寓於自身之內,而不提出問題,即沒有分裂,因此也就沒有問題,沒有相互,沒有「參與」。一旦任何問題出現,它就看見自己反映為萬物,反映為山河大地。這既不是出亦不是進。本然清靜即是山河大地。當清靜呼喚,迴音就回響;山起,河流大地動。神現在看到他自己映在萬物之鏡中。發問者乃是設鏡。

洞山來見薯山慧超(2),慧超問道:「你已經是一個被公認的領導者,為什麼還來這里?」
洞山答道:「但我無奈仍有疑思,不能解決。所有來這里。」
慧超召洞山說:「良價(良價是洞山的名字)!」
洞山應諾。
慧超說:「是什麼?」
洞山沒有回答。
與此,慧超說:「好一個佛,只是無光焰(光輪)。」

有光焰的佛或無光焰的佛正站在慧超前面。但有一件事是我們須記得的。當我們意識到這光焰時,它就消失了。不但消失,並且它會傷害我們。當我們沒有意識到它時,它才最為熾亮。當由於人類秉賦著種種的意識作用,我們總有意識到它的時候,然而,我們對此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它忘掉。常常記得它,乃是執著它,而執著對我們造成很大的傷害。因此,讓我們就似乎不記得般記得它──即是,無意識意識到它。

趙州從諗是唐代一位偉大的老禪師有一次,他這樣告誡弟子:「有佛處住不得,無佛處急須走過。」這個自身顯然是佛的人為什麼如此反對佛呢?又有一他說:「說了佛字,嘴漱乾淨。」「佛」這個字難道這般污穢骯臟嗎?當你意識到光焰時,情形即是如此。如果說老禪師們顯得嚴格,那是為他慈悲

當大隨法真(4)在為山門下修習的時候,他在許多方面──諸如修行、勞動與日常行為──都出類拔萃。為山禪師很看重他。有一天,為山召他進來,問道:「你在這里已經有一時間了,但是你從來沒有問過問題。是為什麼?」
大隨:「你要我何處插一句呢?」
為山:「何不問『佛是什麼』?」
大隨立即用手掩住為山的嘴。
為山:「你真正已經得到髓了。」

用禪者的話說,為山也真是有些「老婆心切」了。為什麼不幹脆給大隨一頓棒子?──因為他就象懂得了什麼似的!但他也同樣可以給為山一頓棒子──甚至在為山教他問什麼之前。

一個和尚問:「如何是吾心?」禪師答道:「問者為誰?」當你發一言,「它」即已不在。但若你不發一言,你如何能夠有體認得一天呢?發問確實是重要的,但讓我們記得,發問實是在已有的頭上再加一個頭。神若不是創造了具有一切悲歡的世界,它就不是神──如果我是基督徒,而有人問我神何以創造世界時,我將如此作答。說實在的,發這個問題的人是個痴人。因為一旦他發出諸如下列的問題時,他就得從這個禪師跑到那個禪師,一直跑到生命完了:什麼是心?什麼是自己?什麼是神?什麼是佛?

下面是濟龍紹修與一個和尚之間的一則問答

和尚:「什麼是我常在的心?」禪師:「你曾問過荷玉嗎?」和尚回答:「我不懂。」禪師道:「如果不懂,夏末去問曹山。」

在我要介紹另一種形式問答在這問答中處理著肯定與否定的問題。這是一種禪的辯證法。但在此處我們見不到一般見之於西方哲學的辯證痕跡。如你所知,禪不是邏輯推理的,它也不耽於形而上的談論。這乃是何以問答是禪的一個特色。

一個行者領著一群和尚來見大隨法真,大隨問道:「那些已經參得禪的人稱東為什麼?」
行者說:「不叫做東。」
大隨大叫:「臭驢漢,不叫東叫什麼!」
行者無語。

行者說「不叫做東」時,他是對的。但當行者說「東不叫東」而大隨罵他臭驢漢時,大隨也是對的。因為,東如果不叫做東,又該叫做什麼呢?依照我們一般頭腦的人說,東是東,西是西。這是自從文明開始就互相共認的。如果東不再是東,西不再是西,則所有的一切必然都要大亂了,因為我們任何人在倫敦街頭走路或駕車都不可能安全了。或許我們的生命都落入危險中,因為太陽不再出自東方、落入西方。夜要變成日,日要變成夜。我的筆可能會從我的手中溜出去,變成你的。不然就是我偷了你的東西,或者你喪失了你的同一感──這並非誇張之詞。因為當東不是東,則不但空間坐標體系告終,我們的時間坐標體系也告終。當我們甚至不能移動一根手指時,我們就不能再活一分鍾,而由於這個原因,我們連死也不能死。因為不再有死這件事這一則小小的問答中竟含藏著如此可怕的推論後果,含藏著生死問題,豈不是使人吃驚?

在我們可以知道,在看似最為平常的言句中可以含藏著最出乎意料的思想禪宗問答不可認做是沒有意義而棄置一旁。禪師的每一句話或每一個動作,我們確實都要善自衡量。

為了使我的意思更為清楚,或許我該再說幾句話

當神(godhead)肯定它自己,它變成了一個神(god),而這是自己的否定。神為了成為自己,而不再是神。肯定總是意含著否定,而否定意含著肯定;它們是相互的。沒有其二就沒有其一。當a欲為a時,a須是「非a」。這一種欲願只有當否定其自身時才是可能的。神無法不做為創造者。當一旦當它創造,它即不再是它自己;此時已有創造者與被造物的存在。

禪師把一串念珠拿出來,問弟子道:「如果稱它為念珠你就觸,如果不稱它為念珠你就『背』,不觸不背,你怎麼稱它?」

「觸」是肯定,「背」是否定。禪師要求我們說的是一句」,這一是在初始,是在無始之始,因之當世界之末仍不會消失,而世界之末實是無末。這「一句」超乎是與否、東與西、念珠與非念珠,超乎「觸」與「背」。當大隨責罵行者為臭驢漢之際,他意思是指這個和尚還沒有了解到那超乎肯定與否定者,是因為這個和尚離那「一句」還太遠。

現在你自然會問,這「一句」是什麼。確實,如果我們有它,我們就有了一切生與創造的秘密。下面一則問答你要去解決的。

虔州處微(7)問仰山:
「你名叫什麼?」
仰山道:「慧寂。」
處微:「哪個是慧,哪個是寂?」
仰山道:「就在你目前。」
處微:「仍舊有前後(關系)在。」
仰山:「讓我放下前後(關系)的問題,和尚你看到什麼?」
處微:「吃茶去。」

若想使那些尚未步入禪門的人對這則問答有所了解──設若這是可能的──我必須做幾句註解禪師對於新來到禪寺的人習慣於提出這樣的問題:

(1)「你從何處來?」(2)「你往何處去?」(3)「你的名字叫什麼?」

第一個和第二個問題是我們的存在何來何去,第三個問題則是關乎存在本身。禪中的「何處來」並不總是指我們三向度的空間關系。因此,「去何處」也不是指和尚旅行的目的。但我們又最好記得,禪厭惡我們談論抽象觀念習慣

這一問答中,處微問和尚名字,而當後者把名字說出來,他卻把它分解為兩個字。慧字的本意是「超越」的智慧這是梵文般若相等的字,「寂」則是平靜」或「安靜」。這兩個字連在一起,意謂「超越的智慧平靜」,或者,「清靜的本寂」,這是一個適當的禪僧名字。處微本來用不著問這第二個問題,因為他很了解慧和寂的意義。因此,當他這般問的時候,他心中必另有用意。他想知道這個禪僧對禪的了解。仰山不是一個沙彌;他當然不會向處微解釋什麼是慧什麼是寂。他很清楚處微是什麼意思。因此他答道:「就在你目前。」

「超越智慧」或「本然清靜」不是可以用言詞來解釋的東西;那不是可以對之做某種肯定或否定的東西。一個在相對與個殊層面上名叫「慧寂」的人,現在正站在另一個於此個殊世界名喚處微的人面前。然而,這仍是一種英文上的說法。在中文原文中,並沒有提及任何主體客體。它僅是「只在目前」四字。從英文習慣看來,這沒有什麼意思,因為我們要問是在誰的目前,誰又在誰面前。所有這些指稱都得確定陳明。在中文或日文中,代名詞或代名詞所代表物體卻省略掉,而這往往導致曖昧不明。但在現在這個例子中,這個曖昧性卻是處微和仰山所處的狀之確切的描述。「本然清靜」存在,卻未特定它是在此或在彼,也沒有特定它是在現在或在那時。它在目前,這意謂是在任何人的目前,是在每個人的目前─即是說,有目可看之處它就在。「只在目前」,對於處微和仰山在做此問答時所面臨的狀況是一個確切的描繪。

語言一旦闖入,時空因果問題就插足進來。因此處微便以前後(關系)的問題相詢。然而,仰山立即抓住處微的用意,因此他說:「和尚你看到什麼?」這種反問禪宗的特色。仰山不直接回答問話,卻要知道處微在他前後看到的是什麼。此中有微妙之處。因為只要有看,必有誰在看、看到什麼以及前與後的問題產生。

當一則問答到此地步,必須要有一個轉機,將它告終。當智性作用開始,禪就變成了哲學。處微自然要避免這個陷阱。因此,他戲劇化但又恰當以「吃茶去」來結束這段問答

當我們處在相對的或智性作用層面上,我們會有種種的意見分歧,因之不得不有一大堆的熱烈爭辯。禪對於這一看得十分清楚,因此要我們統統回到生活本身去,在那裡不再有爭論。此處有一件最為重要的事情是我們必須記得的。禪不僅要我們去生活而不要纏入邏輯的糾葛中;它還要我們在生活之際有一種覺知的體驗,因為這種覺知是使我人類與所有其他一切生物在本質上有別的。而就是在此處──不論我們各個人間有何等可見的不同──我們尋見我們最終的和平居所,同時這里也是我們原本的家,我們都從那裡來,將來也都回到那裡去。這里是我們大家都可以快快樂樂「吃茶」的地方,而沒有「前──後」,沒有「何來──何去」,沒有「我──你」。

順便我想提醒我的讀者,在「生活的最終實在」這共同的根基上,靜靜坐在一吃茶,並不意謂會阻止我們各自之間無限的不同,也不阻止我們可能會投入無止息的論證。

說到處微的「吃茶去」,有另一個故事或許是讀者會感到有趣的。趙州從諗(8)是唐代中期一位偉大的禪師。一天,一個新和尚來到禪寺,趙州問他:「你以前來過沒有?」這個和尚答道:「沒有,這是我第一次來。」趙州說:「吃茶去。」後來另一個和尚來見趙州趙州問:「以前來過沒有?」和尚答道:「來過。」趙州說:「吃茶去。」

這時管寺廟的院主和尚說:「這兩個和尚的回答不同,你為什麼都叫他們吃茶去呢?一個說沒來過,你叫他吃茶去,另一個說來過,你也叫他吃茶去。我不懂你的意思。」

趙州便叫道:「院主!」院主應諾。趙州立即說:「吃茶去。」

如此,凡是來到這位禪師面前的人,不論他們對他是什麼態度,都一律「吃茶去」。肯定或否定,是或否,鏟子或不是鏟子,所有的都不過是語言上的分別。只要是還在語言領域中,對話就是需要的。但一旦脫離語言領域問答成了禪師唯一可以用以表達他們之體驗的方式

讓我再引幾個大同*的問答例子,來做為結束。

問:「有人說,一法普潤一切群生。這法是什麼?」答:「雨下也。」

「潤」是隱喻法華經中的一個故事故事是說佛解釋雨如何潤澤一切植物,使它們各依其性而生長,松為松,菊為菊。因此大同回答說:「雨下也。」

問:「有言一粒微塵包羅無盡宇宙。如何?」
答:「一粒已變為數粒。」
問:「金鎖未開時如何?」
答:「開也。」

(1) 《續傳燈錄》卷七,長水子璇禪師
(2) 《傳燈錄》卷九,薯山慧超。
(3) 《五燈會元》,卷四。
(4) 同前。
(5) 《傳燈錄》,卷二十四,龍濟山紹修。
(6) 《傳燈錄》,卷十一。大隨法真。
(7) 《傳燈錄》,卷九,虔州處微。
(8) 《五燈會元》,卷四。
* 傳燈錄,卷十五,投子山大禪師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