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修平教授:什麼是即心即佛?

什麼是即心即佛?

即心即佛是惠能南宗禪學的解脫論。這種解脫論主要說明人的解脫,一般不涉及宇宙的生成或構成問題。惠能南宗的解脫論是圍繞自心的迷悟而展開的,其修行實踐建立在識心見性、頓悟成佛解脫修行觀之上。就惠能南宗對宗教實踐的重視和對心的解脫的強調而言,它確實要比佛教的其他一些宗派更接近釋迦時代佛教精神,但又並不是簡單地向原始佛教的復歸。它的禪學理論與禪行實踐深受傳統思想文化的熏陶,形成了許多與傳統禪學相異中國化的特色。

「心」是惠能南宗整個解脫論的理論基石,而且集中體現了惠能以空融有、空有相攝的禪法特色。在佛教中,「心」一向有多種含義。宗密的《禪源諸詮集都序》在述及心的「名同義別」時,曾將佛教中的心的不同含義概括為最基本的四種:一為肉團心,二為緣慮心,三為集起心,指第八識,四為真心。從《壇經》的有關記載來看,惠能所言之「心」的含義也是十分復雜的,其中比較多的是指「妄心」、「迷心」、「邪心」,或「善心」、「正心」等,這些「心」大體上與宗密所說的緣慮心相當,主要指一種心念活動或心理狀態,可正可邪、可凈可不凈。所謂「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就說明了這一點。這個可正可邪、可凈可不凈的心,實際上指的是人們當下的一念之心,於此心上除卻各種邪心、妄心,就叫「凈心」。凈心以後,心不起任何執著自然任運,便能「心地常自開佛知見」,獲得解脫。所以惠能又說:「世人心正,起智惠觀照,自開佛知見」;「悟者自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可見,當下的一念之心,同時也是眾生解脫之心。《壇經》中常說的自心迷、自心悟,實際上都是眾生當下的一念之心而言的。惠能所言之心顯然既非「真心也不以「真心」為體性。在她那裡,具有真心意義的心,一般稱作「本性」或「自性」。對心的不同理解是南北禪宗禪學理論的根本區別之所在,其他包括修行實踐在內的各種差別都可以在這里得到解釋。

惠能的禪學思想體系中,真心與妄心本質上其實是一回事,都統一於人們的當下之自心。這看起來與《大乘起信論》的一心二門說十分相似,細究起來卻又有很大差別。《大乘起信論》的一心二門論,重點在於闡述心真如心生滅的關系,以說明不變的真如隨緣而生萬法,真妄和合的阿梨耶識通過熏習而復歸清凈本心的所謂大乘法門。其立論的基礎真如真心眾生心實際上是真心的代名詞。而惠能則把真心與妄心又拉回到現實眾生當下的心念上來,他注重的是當下活潑潑的眾生人格而不是一個抽象的精神實體,他關心的是眾生當下的解脫而不真如與萬法的關系惠能思想之所以表現出與《大乘起信論》的不同,關鍵就在惠能般若實相說對「真心」加以了會通。從傳統佛教心性論來看,惠能所言的當下之心真心佛性般若實相相結合的產物。作為真心,它具足一切功德;作為實相,它又不可修,不可守,無可執著。這也就決定了惠能雖然主張人人皆有佛性,卻是從識心見性、自成佛道的解脫論的角度提出來的,而不是從緣起論的角度來展開對世界來源或構成的論述。惠能解脫論上是一個佛性論者,而在哲學世界觀上卻並不是一個真如緣起論者,這正體現了其禪學理論中國化的一大特點,也表現出他關心人的自我拯救的禪師的本色。

惠能在把佛性拉向人心的同時,也把佛拉回到了人自身。他所說解脫成佛之「佛」不再像小乘佛教認為的那樣,只是釋迦牟尼一個人的「專利」,也不再是大乘佛教所虛構的那種具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的神通廣大、佛法無邊的「神」,而是人心自在任運,是每個人本來面目的自然顯現:「見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處,不著一切處,常凈自性,使六賊從六門走出,於六塵中,不離不染,來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脫,名無念行。……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頓法者,至佛位地。」可見,惠能所說解脫成佛,實際上是自我在精神上的完全超脫,是人性自我體悟中的充分實現,是自心擺脫內外一切束縛的自然顯現,也就心靈自我解脫

惠能即心即佛、生佛不二的思想還突出地表現在對心、佛與眾生的解說上。惠能認為,眾生與佛的差別僅在於自心(性)迷悟的不同:「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這就是說,眾生與佛的不二,是以心(性)為中介的。把眾生與佛都歸於一心,本是佛教經論與天台華嚴宗派共同具有的思想。但惠能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並不是就「理」而言,而是就「人」立論的,他的著眼點始終是人的當下解脫,因而他所說的「心」既不是性體清凈真心也不是具含一切善惡的真妄和合之心,而是直指人們的當下之心。無論是真心還是妄心,都不離自己當下的一念心。起心即妄,任心即真。真心不可求,不可得,本自具有,求之則失。在無念無憶無著之中,清凈本心自然顯現。就惠能的當下一之心即具善惡而言,似與天台宗的性具說相近;就惠能的妄心不起,真心即顯而言,則又接近了華嚴宗的性起說。實際上惠能所說與性具、性起說都不同,他主張的是眾生自心本性自然顯現:眾生依持自心。不假思慮,不假修持,當下即成佛道。在惠能看來,任何對心的思慮或執著都會失卻本心本心者,心之本然也,有本來面目、本來狀態之義,任何語言文字的描繪都無法把握此心此境,只有靠個人在行住坐卧之中體悟。一惠能把眾生與佛都拉向人們當下的一念之心,認為「前念迷即凡,後念悟即佛」。眾生與佛本無二,眾生本來是佛,離眾生別無佛。眾生之所以未成佛道,「只緣心迷,不能自悟」,而自心覺悟就是自心般若智慧性的自然顯現,因此,惠能特別反對「百物不思」的絕念和種種有所執著的觀心看凈,強調人心念念相續、念念無著的自然任運,自在解脫。正是由惠能的「即心即佛」把佛性拉向了人心,把佛拉回人自身,他所說自在解脫才成為人心的自然任運,人於當下生存中的自性覺悟而不傳統佛教所謂的「出世解脫」。

惠能即心即佛的解脫論以當下的自在解脫為主要特徵,將佛教修行理想目標落實到了人們的現實生活之中。據《壇經》記載,法海初參惠能,就問怎麼理解「即心即佛」。惠能回答說:「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見法海還似懂非懂,就又作偈一首:「即心名慧,即佛乃定,定慧等持,意中清凈。悟此法門,由汝習性,用本無生,雙修是正。」惠能這里強調了眾生與佛的差別只在自心的一念之中,自心邪念不起,正念不斷,不執著任何幻相,便自然與佛不二。他將即心即佛比作定慧等持,說明「即心即佛」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只有在宗教實踐中才能對它有真正的體悟。據說法海「言下大悟」,也以作了一首偈日:「即心元是佛,不悟而自屈,我知定慧因,雙修離諸物。」表明他已明白,要用中道正觀來超越二元對立以達到對即心即佛的體認,不再向心外去作任何求覓,以真正實現自成佛道,自我解脫。從即心即佛的自在解脫論出發,惠能南宗在如何解脫成佛解脫的途徑與方法解脫的步驟與階次等諸多問題上,都提出了一系列與傳統佛教相異思想與主張,形成了其獨具特色的識心見性、頓悟成佛修行觀。

(摘自《佛學問答》洪修平、許穎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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