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堂集》中的「西來意」
方廣錩
《祖堂集》是我國現知最早的禪宗語錄集,「西來意」是禪宗的第一等公案。本文擬欣賞《祖堂集》中的「西來意」,嘗試探究其深言微義。
一、最早出處
師曰:何不問自家意旨?問他意旨作什摩?
進曰:如何是坦然意旨?
師曰:汝須密作用。
進曰:如何是密作用?
師閉目又開目。坦然禪師便悟。
同卷「懷讓和尚」條也記載此事,稱懷讓頗為出家多年,未契真理而感慨,「時有坦然禪師,睹讓嗟嘆,乃命雲游博問。先知至嵩山安和尚處,坦然問西來意話,坦然便悟,事安和尚。師乃往曹溪而依六祖。」(第141頁)
上面兩條記載偏重於著錄禪師們的交接要點,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交待得不很清楚。《五燈會元》的相關記載則稱,坦然、懷讓一起到嵩山參見老安,坦然於西來意話有悟,便留侍老安;懷讓未有所得,便南下曹溪,依止惠能。
從上述記載可見:第一、「西來意」的完整表述應為「祖師西來意旨」。意為「菩提達摩從西天來到東土的宗旨」。《祖堂集》中經常把「祖師西來意旨」簡稱為「祖師西來意」、「祖師意旨」,乃至簡稱為「祖師意」、「西來意」、「祖意」。有時禪師們為了表達特有的意趣,也稱「祖師玄旨」、「西來密旨」、 「祖師西來的意」等。第二、這一公案最早出現在弘忍十大弟子之一,老安所在的嵩山,由坦然向老安提出。坦然,生平不詳。老安,即慧安(582~709),荊州支江(湖北)人,俗姓衛。義稱道安、人安。為五祖弘忍十大弟子之一。貞觀年中,於黃梅山參謁五祖,遂得心旨。其後在嵩山傳法。後代禪宗以六祖惠能為正統,則這一公案,最早由禪宗的旁支提出,在旁支中也甚為盛行。《祖堂集》卷三《鶴林和尚》條:「問:『如何是西來意?』師曰:『會即不會,疑即不疑。』師卻雲:『不會不疑底,不疑不會底。』」(第104頁)同卷《先徑山利尚》條:「問:『如何是祖師兩來意?』師口:『汝問不當。』曰:『如何得當?』師曰:『待我死,即向汝道。」』(第104頁)鶴林和尚、先徑山和尚都是牛頭宗門下徒子徒孫。第三、對於坦然的提問,老安沒有正面同答,而要坦然反躬白尋。老安的回答,不答而答,答而未答。對於坦然的步步追問,老安最終採取絕言示意的辦法。應該說,禪宗在這一公案上的基本態度,在它最早出現時已經具備。第四、按照禪宗燈史、語錄的記載。這一公案最早提出時,以懷讓日後成就最高,名氣最大。他培養出弟子馬祖,開創臨濟、溈仰兩宗。但在當時的嵩山現場,老安、坦然兩人最終晉至主看主的境地,而懷讓卻始終在一旁糊裡糊塗地賓看主。在此我們看到佛教應時應機的魅力,這也正是後代禪宗五家分燈的原因之一。
二、是偽問題嗎?
《祖堂集》中涉及「兩米意」的公案共約30多則。問學僧的問話固然各有千秋,禪師的回答更是千姿百態。其中不少禪師,面對這一問題,往往表現出拒絕予以回答的姿態。如:卷四《石頭和尚》條:
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曰:問取露柱去!
僧曰:不會。
師曰:我更不會。(第149頁)
從這簡潔乾脆的語言,我們可以體會石頭希遷那直截了當的風格。而以禪風峻烈為特點的黃檗希運則對問話僧更不客氣。卷十六,《黃檗和尚》條載:
僧問:如何是西來意?
師打之。(第613頁)
也就是說,提這樣的問題,在黃檗希運那裡是要挨打的。當然,《祖堂集》時代,像希運這樣動輒掄棍棒的禪師還是少數。更多的禪師採取另一種拒絕的方法。卷十六,
《石霜性空和尚》條載:
僧問:如何是西來意?
師曰:如人在百丈井中,不假寸繩出得。此人,我則為答西來意。(第619~620頁)
既然提問題的學僧沒有空手從百丈深井爬出米的能耐,也就沒有聽取答案的資格。有的禪師還提出更加苛刻的條件。卷七《嚴頭和尚》條載: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雲:移取廬山來,向你道。(第272頁)
問話僧並沒有神通,如何能夠把一座廬山搬來?老和尚也就不必同答這一問題。類似的公案還有卷八《龍牙和尚》條: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雲:待石烏龜解語,即向汝道。
僧曰:石烏龜解語也。
師曰:向語者道什摩?(第333~334頁)
老和尚提出「待石烏龜解語」這樣一個從常理來說不可能達到的條件。但問話僧卻說「石烏龜解語也」,亦即石烏龜已經解語,你提出的條件已經滿足。問話僧這麼說也有道理:既然磚頭、瓦片都有佛性,石烏龜自然也可以解語。這時的老和尚怎麼應付?老和尚竟說:「剛才說什麼來著?」擺出一付裝聾賣傻,寧肯賴賬,也不同答的架勢。
不過,老和尚的回答,看來也是看對象的。洞山良價面對雲居道膺關於「西來意」的提問,馬上不客氣地責問對方,卷八載:
洞山答曰:忽有人問闖梨,閹梨作摩生道?
道膺(835~902),曹洞宗僧。薊門玉田(河北)人,俗姓王。從洞山良價嗣法。後於雲居山(江兩建呂西南)開創真如寺,講學三十年,人振曹洞宗風,是個非同一般的傢伙。既然是個非同一般的傢伙,那麼,他的提問就不是不懂,而是別有用心。既然如此,洞山良價便毫不客氣,執戟反擊,雲居道膺只好當場低頭認錯。
這麼看來,「西來意」這個問題,似乎不但不應該同答,而且也不應該作為一個問題提出。那麼,這是一個偽問題嗎?從「祖師兩米意旨」到「坦然意旨」到「密作用」,拐了兒道彎。那龍牙居遁禪師卻是直接從這一公案得悟。卷八《龍牙和尚》條:
師問洞山:如何是祖師意?
洞山雲:待洞水逆流,則與汝說。
師於言下頓承玄旨。(第331頁)
龍牙居遁禪師(835~923),撫州南城(江兩)人,俗姓郭。十四歲,丁吉州(江西)滿田寺出家,復於嵩岳受戒,後游歷諸方,參謁洞山良價,並嗣其法。其後受湖南馬氏之禮請,住持龍牙山妙濟禪苑。
龍牙居遁自己從洞山處因詢問「西來意」而「頓承玄旨」,他卻裝聾賣傻。這是為什麼?我們來對照一下洞山對龍牙的回答與龍牙對問學僧的回答:
洞山:待洞水逆流,則與汝說。
龍牙:待石烏龜解語,即向汝道。
兩人的回答,異曲同工。但龍牙當年聽了洞山的回答,便「頓承玄旨」;而現在當龍牙用類似的答案回答學僧時,那學僧卻自作聰明地來個什麼「石烏龜解語也」。看米人的根機高下,的確存在很大的不同。面對這個自作聰明的問學僧,龍牙和尚用裝聾賣傻來反撥,期望對方能自悟,真當得一句「老婆心切」。可惜痴漢依然不悟。
也就是說,就上述禪師們而言,這個問題並非偽問題,並非不可問,不可答。也的確有人通過問答從中得到啟發,得以頓悟。但它絕不是表面看來這麼簡單。把握住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把握不住,五里霧中,磕磕碰碰。因此在外人看來,便顯得如此玄妙,不可捉摸。僅管如此,為了得到解脫,還是有無數僧人執著地行走在這條險徑上。上文提到嚴頭和尚的這樣一個公案: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雲:移取廬山來,向你道。(第272頁)
嚴頭和尚的回答,與洞山、龍牙的回答,實質上完全一樣,但問話的僧人沒有龍牙和尚的根機與悟性,硬是不明白嚴頭和尚說了些什麼。不但不明白,而且還不死心,執著地揪住不放,過一會又來問: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雲:又與摩去也!(第272頁)
三、從教意、祖意到涅槃妙心
「話來意」這個問題,絕非表面文字表達的這麼簡單。但是,我們要把握它,只能先從表面的文字著手。禪宗傳說,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座中大迦葉破顏微笑。於是釋迦牟尼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這就是「西來意」這一公案得以產生的背景。在菁提達摩之前,佛教公認,釋迦牟尼的一代教法,從第一結集開始代代付囑。其精要內容就保存在佛教經典,即所謂「三乘十二分教」中。如果說教外別傳的才是真正的佛法,那麼如何看待中國以前所傳的經教呢?卷八《曹山和尚》條:
問:三乘十二分教,還有祖師意也無?
師曰:有。
僧曰:既有祖師意,又用西來做什摩?
曹山明確肯定三乘十二分教與教外別傳本質相同。既然如此,釋迦牟尼為什麼還要特意付囑,教外別傳?菩提達摩為什麼還要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曹山的回答便義同到「洞水逆流」、「石烏龜解語」的立場上了。
大體同樣的問題,又見卷五《雪岩和尚》條載:
道吾問:初祖未到此土時,還有祖師意不?
師曰:有。
吾雲:既有,更用來作什摩?
師雲:只為有,所以來。(第191頁)
雪岩的回答,與前述曹山的同答,看起來相同。但是,道吾提出的問題與曹山面對的問題卻略有不同。提問題方式的微妙的著異,使同答的旨趣也產生差異。不管怎樣,曹山、雪岩都沒有正面同答「西來意」這一問題。而芙蓉和尚則企圖正面同答。卷十七《芙蓉和尚》條載:
問:如何是教?
師雲:五千四十八卷。
如何是教意?
師曰:祖意即是。
問:如何是祖師意?
師雲:教意即是。
學雲:與摩即教意與祖意無二去也?
師偈曰:祖心即教意,教意即祖意。
祖意與教意,一性一真心。(第649頁)
芙蓉靈訓看來,教內代代傳承的佛教經法,亦即入藏經中的佛法,與菩提達摩教外別傳的佛法,本質完全相同,所以明確提出「教意即祖意」,他這一論斷的理論依據,就是《妙法蓮華經》中的「十方佛士中,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二」。在此值得注意的,不僅在於靈訓提出的「教意即祖意」這一論斷;不僅在於靈訓那種肯定性的表述方法:還在於他對上述答問進行總結時編纂的偈頌。在此考察這首偈頌。
第一句:「祖心即教意,教意即祖意。」
看來這一句乃承接前述問答而來,對前述問答的總結。但仔細琢磨,發現不那麼簡單。如果單純是總結問答,便應該總結成「祖意即教意,教意即祖意」才對。靈訓為什麼起手便用「祖心」改換了「祖意」?他想表達什麼?
這一句是理解整個偈頌的關鍵。靈訓在這里明確指出:菩提達摩所傳,實際就是「佛心」,明白了這一點,就明白了什麼叫「祖師意」。聯系靈山會拈花微笑,靈訓這里正面指明,菩提達摩「西來意」就是「傳佛心」。正因為這樣,所以靈訓在偈頌開頭,用「祖心」替換「祖意」。
第三句:「祖意與教意,一性一真心。」
「一性」,指「佛性」;「一真心」,指「涅槃妙心」,即「佛心」。「佛心」,其實仍然是「佛性」。從《壇經》開始,禪宗經常把「心」與「佛性」等川。在這首偈頌中,一方面為了強調「涅槃妙心」等同「佛心」、「佛性」,一方面人概也是受五字格律的約束,特意在「心」前冠一個「真」字。這句偈頌的意思是,無論是祖意還是教意,論述的無非都是同一佛性、同一佛心。靈訓在這里又一次強調「教意即祖意」。
靈訓偈頌論述的重心偏移為「佛性」,亦即「涅槃妙心」上。佛法與佛性固然緊密相關,不可分離;但畢竟是兩個概念。也就是說,在「西來意」這一公案中,本身就蘊含著「傳佛法」、「證佛性」兩層含意。佛法是可以:宣說的,所以釋迦牟尼有二乘十二分教傳世;真如佛性(或言「佛心」)是超言絕象的,所以釋迦牟尼只能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三乘十二分教中當然蘊含著可以契證佛性的內容,就好比人人都蘊含有佛性。但是,蘊含的,不等於顯現的;可能性,不等於現實性。火迦葉本米蘊含著佛性,但以前自己沒有證悟;釋迦牟尼拈花示眾,使得人迦葉證悟自性。所以,釋迦牟尼拈花是必要的;而從啟發眾人證悟自己的「涅槃妙心」的角度,菩提達摩來華也是必要的。
《曹山和尚》條:
問:三乘十二分教,還有祖師意也無?
師曰:有。
僧曰:既有祖師意,又用西來做什摩?
粗粗看米,曹山的上述答問,就好比如下答問:
「人為什麼要吃飯?」
似乎非常不講道理。其實,理解上述曹山公案,關鍵還在「祖師意」。如前所述,「祖師意」蘊含「傳佛法」、「證佛性」兩層含義。如果學僧問題中的「祖師意」意為「證佛性」,則曹山的回答就十分順暢:「三乘十二分教蘊含佛性,人人均有佛性,但是沒有得到證悟。所以達摩要來。」如果學僧並沒有領悟到這一點,把「祖師意」單純理解為「傳佛法」,那曹山的回答對他來說,真類似是想要「洞水逆流」、「石烏龜解語」了。
如果說曹山的公案問話中強調「三乘十二分教」,比較容易使人把對「祖師意」的理解偏重於「傳佛法」的話,雪岩的公案就更加明了。
《雪岩和尚》條載:
道吾問:初祖未到此土時,還有祖師意不?
師曰:有。
吾雲:既有,更用來作什摩?
師雲:只為有,所以來。(第191頁)
佛法早在達摩到達幾百年前就傳入中國。所以,道吾問題中的「祖師意」,只能理解為「證佛性」。雪岩的答案也很明白:中國人已經具備解脫的根機,但有待善知識啟發證悟。這就是達摩來華的原因。禪宗傳說,菩提達摩的師傅這樣囑託他:
待吾滅後六十七載,當往震旦,設大法葯,直接上根。……汝所化之方,獲菩
提者不可勝數。……汝至時,南方勿住。彼唯好有為功業,不見佛理。
這段故事表述了兩層意思:
第一、不少中國人根機已熟,等待你去教化。這也正是曹山、雪岩作「因為要吃飯,所以要吃飯」那種回答的依據。
第二、南方梁武帝為代表的中國人只知道做功德,與禪宗所傳並不契合。做功德,也是佛法萬途之一,經籍中亦有記載,本不可厚非。但與明心見性,畢竟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情。也就是說,傳佛法,是一個更加寬泛的概念,證佛性,則是其中的核心部分。這或者可以作為解讀上述關於「三乘十二分教」與「祖師意」關系的一個注腳。
在禪宗看來,祖師西來,並非簡單地傳播佛法。因為佛法實際早已傳到中國。但傳到中國的佛法形態各異,有些並非是究竟解脫法門。什麼是究竟解脫法門?就是明心見性,證悟自己內在的佛性。佛性人人都有,只在能否自覺而已。達摩西米,就是為了讓中國人自覺佛性。卷十八《仰山和尚》條:
問:如何是祖師意?
師以手作圓相,圓相書佛字。(第675頁)
仰山在這里所表述的是:達摩西來,就是為了讓東士人證悟自己的佛性本來圓滿。
僧問:如何是祖師意?
師雲:要道有何難?
僧雲:便請師道。
師雲:將謂靈利,又卻不先陁。(第5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