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天祥教授:超越與回歸的「平常心」——論道一對禪超二元對立思維的實踐

超越與回歸的「平常心」——論道一對禪超二元對立思維的實踐

麻天祥  吳昕煒

內容提要:禪,離念、離相、見性之謂馬祖道一闡發的「平常心是道」和「即心即佛」是在懷讓「磨磚作鏡」故事啟發下,充分表達的禪的否定性與超越精神以及對自性的回歸。

關鍵詞:禪  否定  超二元對立  回歸  平常

作者簡介:麻天祥,武漢大學教授

吳昕煒:武漢大學博士研究生

「禪也者,妙萬物而為言,故能無法不緣,無境不察」,既講道斷語言、離念離相,又要憑藉語言文字的魅力,』實現對語言,對念、相、法境的超越。因此,每提及禪,自然平添了幾分神秘與玄奧。其實,離念、離相、無心見性,至有「放下即是之說」,以及非道即道、佛即非佛、「平常心是道」,就是力圖破除二元對立,超越相對,涵蓋相對,遊行自在境界和實現這一境界思維模式。在中國佛教史上,許多禪僧大德無不獨抒性靈,花樣翻新,實踐對超二元對立境界的追求。四川什邡的馬祖道一禪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自羅漢出家,經南嶽「磨磚作鏡」而得開悟,頓見「禪非坐卧」、「佛非定相」的超驗境界,而後弘法蜀湘閩贛等地長達數十年,門多才俊,會通無心之說,形成「洪州」一系,對禪宗禪宗思想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他所闡發的「平常心是道」、「即心即佛」充分表達了禪的否定性與超越精神。本文就道一的思想,論述禪宗離念、離相、見性,超二元對立心性學說

嚴格說來,中國佛教雖自印度傳來,同印度佛教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其間卻有很大不同。起初,或許禪只是對dhyna的一種指代,之後因佛法中國傳布之需,援引庄老,兼收並蓄,富有創造性的禪的內涵日益豐富,逐漸成為特定的中國佛教哲學范疇。按照胡適的說法,印度禪在定;中國禪在慧,就是急中生智,峰迴路轉,絕處逢生,在沒辦法中想出辦法

胡適的說法似乎有些絕對,但他確實揭示出中國禪宗思想哲學特徵。佛門相傳達摩面壁,以坐為禪,不僅與「妙萬物以為言」的禪學相去甚遠,而且與後起的禪宗思想更有極大差別慧能在《壇經》中談到:「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言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作此解者即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名為自縛,若言坐不動是,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卻被維摩詰訶。」

慧能看來,以坐為禪並不能給人解脫,反而是對人心的一種束縛。《壇經》中這樣記載他的理解: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何名無相?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不念;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離色身。念念時中,於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於一切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此是以無住為本。善知識,但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於一切境上不染,名為無念,於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生念。莫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斷即死,別處受生。學道用心,莫不思法意,自錯尚可,更勸他人迷,不見自迷,又謗經法,是以立無念為宗。即緣迷人於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故此教門立無念為宗。世人離見,不起於念,若無有念,無念亦不立。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

此說對懷讓、道一和禪宗思想影響極大。著名的「磨瓦作鏡」的故事講的正是如何實現超越的道理。相傳道一住在寺院的時候,經常面壁打坐參禪。有一天,懷讓和尚在道一打坐的時候問他,你坐禪圖的是什麼呢?道一回答說是圖作佛。於是,懷讓默不作聲地取來一塊瓦,在道一面前的一塊石頭上磨。道一感到很奇怪,於是問懷讓作什麼。懷讓回答說是要把瓦磨成一面鏡子。道一不以為然:磨瓦怎能成鏡?懷讓當即反問:坐禪又怎麼成佛?於是道一虛心向懷讓求教,懷讓就啟發他:如果人駕車但車不動你是鞭打車呢,還是鞭打拉車的牛呢?他又進一步說:「汝學坐禪,為學坐佛?若學坐禪,禪非坐卧。若學坐佛,佛非定相,於無住法不應取捨。汝若坐佛,即是殺佛。若執坐相,非達其理。」

懷讓的這一番講解,撥雲見日,道一豁然開朗,從此擺脫了「坐」的束縛。他說:  「本有今有,不假修道坐禪;不修不坐,即是如來清凈禪。」並在此基礎上,提出「平常心是道」的命題。所謂「平常心是道」,按照《馬祖道一禪師語錄》中的記載,道一的解釋是:「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為污染?但有生死,造作趨向,皆是污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無造作,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經雲: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只如今行住坐卧,應機接物,儘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

平常心,就是沒有任何造作的念頭,按照自己的清靜本性面對世界,超越取捨、超越斷常、超越凡聖,乃至超越生死行住坐卧,任行直心。它的可貴之處不僅在於對慧能「心凈則佛土凈」、「行住坐卧都是禪」的思想的具體化,尤其可貴的是以「平常心」凸現慧能三十六對法,即於相離相、於念離念、於空離空,「出入即離兩邊」的超越精神

佛家看來,人身就像其它物質世界一樣「即色即空」,都是四大、五蘊和合而成,永遠處在不斷地生滅變化之中。人身如此,以人身為載體的尊卑榮辱、成敗得失貧窮財富等更是如此。它們也是因緣和合,相對而相互轉化的,所以虛幻不實,轉瞬即逝,都不具有恆久和終極的價值,而只有清凈本心覺悟了的且與本體合一的主體意識才是永恆。這種超越精神生活中的表現形式也就是平常所指的清心寡慾,物我兩忘,勘破利害,勘破生死的曠達心態

這種超越是無限的超越,是為覺悟大幹世界的本真而馳騁於各種對立之中,並居於二元對立之上,重視對自心認同,人性陶冶和道德純化的自我回歸。所以,道一以下洪州宗均奉「平常心」為圭臬,如南泉、慧海、懷海、希運,既著力宣揚「平常心是道」而強調「即心即佛」,更突出「不可以心更求心,不可以佛更求佛,不可以法更求法。故修道人直下無心默契,擬心即差,以心傳心,此為正見」,融無心平常心,以平常心說無心,實現了「無心」與「即心」的對立統一。

應當指出,這種超越並不是與現實社會的脫離,而是對現實社會的高層次參與和回歸。依佛理,宇宙無限,人海茫茫,大幹世界是一個系統而無根本衝突的整體,一切對立都是人為的,執著一邊,陷入對立便是苦,因此必須破除二元對立觀念。只有超二元對立的「無常」、「無我」,才是寧靜圓融而又無衝突,完全消除了緊張對立涅槃之境。即使在當今社會,這種超二元對立思想也具有很強現實意義。因為世人執著禍福、榮譽、得失等二元對立觀念,所以導致了欲求、罪惡苦難。只有改變思維方式、超越對立才能達到物我兩忘,身心平和,才能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在道一看來,「無造作,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就是道,就是平常心。實際上就是要求人們不起念。不起念就不會污染心,不會污染道。而要不起念,就必須像慧能所說的那樣「於念離念,於空離空」。佛家講的所謂三十六對,都是執著於相、空的產物。禪就是要超越這種對立,「離相」、「離念」。而「離相」、「離念」,並非寂思絕慮,而是超越取捨、多寡、貧富、榮辱、凈穢、凡聖、生死種種二元對立執著,回歸本性、凈心,即平常心。

平常心的肯定——「即心是佛」,  自慧能起已經被禪門普遍接受。慧能有一首著名的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照其所說,心本來無物,無物之心便是普遍的超越的佛性佛性就在自己心中,就是自己的本性。正所謂「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即緣心迷,不能自悟……遇悟即成智。」即心是佛,見性成佛,說的就是回歸本心道理

道一在納徒說法時,積極弘揚「即心即佛」的宗旨。他明確指出,佛法寶藏心中。《景德傳燈錄》里曾經記載當年道一在接引大珠慧海時的一段對話:祖(指道一)曰:  「來此擬須何事?」師(指大珠慧海)曰:「來求佛法。」祖曰:「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什麼?我遮(這)里一物也無,求什麼佛法。」師遂禮拜問曰:  「阿那個是慧海自家寶藏?」祖曰:「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覓。」這就是從肯定人的「本心」出發,認為眾生之心具有靈明鑒覺的作用,完全有能力自我解脫自我超越,並回歸自我。其意義就在於向人們指出:必須反識自心,才能超二元對立,才能自主、自信、自強,並促進自我創造性思維

道一在闡發這一思想的時候,常常會使用一些令人無法捉摸的方式。例如在《景德傳燈錄》里有這樣的記載:  「僧問馬祖:請和尚四句絕百非,直指某甲西來意。祖曰:我今日無心情,汝去問取智藏。其僧乃來問師。師雲:汝何不問和尚?僧雲:和尚某甲來問上座。師以手摩頭曰:今日頭疼,汝去問海師兄。其僧又去問海,海雲:我這裡卻不會。僧乃舉似馬祖,祖雲:藏頭白,海頭黑。」答非所問,正所謂當頭棒喝。如此斬斷通常的邏輯思維,引導學者在超現象,超語言,超邏輯,超理性基礎上,破除執著,反觀自心,實現自心對自身的超越與回歸。

應當說明,道一和禪門實現超越的方法也是對道家學說的體認和發展。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在道家看來,本體是不可說也不能說的,一旦付諸語言便失去了它的真相語言雖然可以對認識對象進行描述,但是在無限複雜與變化繁複的認識對象面前依然顯得力不從心。故禪門常講「道斷語言」、「不立文字」、「說似一物即不中」,但是又需憑藉語言文字的特殊功能,實現與超越的本體的合一,故亦強調「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二字,亦是文字」,便又是語言文字、邏輯理性的回歸。

依佛理,無論外在世界,還是內心世界都是混融一體,圓融無礙的。超二元對立涅槃之境才是佛法的終極追求,「即心即佛」、「平常心是道」既強調超越之境不可外求的心本體的地位,又彰顯了自心即體即用的心性道德作用。如是回歸自心,既是對無限的終極追求,也是對有限的現實生活的關照。因此,將心物剖判為對立的二元世界則是我執、法執的思維基礎,也是「無明觀念的主要表現。因此,要脫離苦海,實現解脫,而進至超越,首先要破除執障,把握中道,既超越人我、心物、人性佛性,又合之而為一,才能登上理想的覺岸。道一在這裡進一步深化並世俗化了佛家「覺」的觀念,他的「即心即佛」、  「平常心是道」,便是以肯定的形式表達了否定性的超越精神,表現了回歸自我,回歸日常的世俗化的趨勢。

經過道一的闡發,心的重要性被突出出來,沒有任何雜念的、清凈平常心就是佛性。人的主體意識因為與佛性的直接聯系而獲得張揚,人的地位與人自我價值得到無限提升,使人感受到自我生命力的強大。他啟迪人們在理想的深層挖掘自我意識,從而真正實現自我價值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發現,對內心的復歸實際上仍然是禪的否定性的充分表達。這種否定性恰好是禪宗智慧所在。雖然佛教現實世界持否定和批判的態度,宣揚彼岸世界極樂凈土,虛無縹緲的彼岸世界現實世界的否定形成一種出世的觀念;但是,反觀自心、返歸內心又是彼岸世界和出世的否定。如是否定之否定,既是對現實世界的超越,又是對靈明自心的回歸。

綜上所述,馬祖道一所闡發的「平常心是道」、「即心即佛」是對禪的否定性與超越精神的充分表達,也是對禪宗超二元對立自心的認同,為禪宗世俗化的趨勢提供了理論依據。從這一意義上說,道一思想禪宗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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