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遠教授:論破山海明的禪學教育實踐和思想

論破山海明的禪學教育實踐和思想

王志遠

破山海明是明末清初的重要禪宗大師,在蜀峨嵋地區的佛教活動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破山海明一生弘法精進,廣收門徒,推動了清初的僧伽教育,他所撰寫的《伏虎寺開學業禪堂緣起》是其禪學教育思想的精闢總結。本文將對此文並結合《破山禪師語錄》簡略予以論述。

破山海明所受禪學教育的歷程及特色

破山海明系四川北部果州(順慶府)大竹縣人,俗性蹇,祖籍渝州,生於萬曆丁西年 (1597)。

破山誕生之際,適逢明王朝由盛而衰,走上下坡路。所以破山一生。始終面臨著紛紜的動亂。深入了解破山一生的思想變化,對揭示劫難之中佛教徒人生態度很有意義

破山19歲出家於本邑佛恩寺,師從大持長老。從破山禪師年譜》來看,他幼年時話語遲緩,父母甚至懷疑他弱智。及至學齡,受到鄰居影響,他隨誦《金剛經》,佛教的熏陶日深。

按照封建時代倫理觀點婚姻方式,破山13歲即娶妻,但他明確表示了「那泥塑木雕的佛尚有許多人供養,何況男子志在四方,烏可限定耶?」已萌發了出家之念。所以當14歲時父母相繼過世之後,他在家又住了四年便於 19歲出家

既非窮苦,亦非貧困,家境不寒,妻室具全,而居然出家為僧,破山的這一經歷很有研究價值。據《年譜》記載,他在18歲時經常患病,痛感「世間俱屬無常幻境」,成為他毅然出家的啟機。這似乎是一念之果,其實是與他十餘年來所受到的佛教熏陶影響分不開的,佛教的基本意識已在他心目中根深蒂固。

由此可以看到僧伽教育中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忽略了這一養成環境,在後期是難以彌補的。

破山出家之後,最初對他影響較大的一是志公禪師《勸世歌》,一是延福寺慧然法師主講的《楞嚴經》。他聽經讀經能抓住關鍵深入思考,從大疑求大悟。例如他抓住「常住真心四字,認為這才是擺脫輪轉超越生死的根本,於是反覆熟讀十卷經文,到「七處徵心,八還辨」處,恍惚有所得法師因緣學說為他開示,他認為「不能決疑」,從此離開四川雲游訪學。

好讀書而求甚解,是破山這一階段的特點。禪宗歷來認為「不疑不悟」,破山恰恰承續了這一學風,因此才能深入。

直到23歲時,破山來到黃梅破頭山,住了整整三年。承受禪宗家法主要在這一階段。起初他認為「只是者些無意味底語,疑不自決」,於是便仿效元代僧人高峰原妙,以七日為限,一定要在限期內「取證」。為此他從崖頭跌下,損壞一足。這時有人問他「腳痛么」,他劈面還了一掌道:「非公境界!」

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樣,破山體驗了找到非語言表述的一種感覺。此後破山便遍訪名山,問學於憨山德清、博山元來無異、雪嶠圓信。27歲時在湛然和尚座下維那,28歲參金粟密雲圓悟和尚,到他32歲時得到圓悟和尚所「書曹溪正脈來源一紙」,34歲時受圓悟和尚法衣他自己作偈道「衲僧今日獲一披,如雲普履華王座。」確立了他作為臨濟嗣法弟子的地位。

在此階段中,破山主要通過與高僧大德的反覆參究,逐漸成熟起來。破山此時善斗機鋒,出語驚人,完全是臨濟家風。值得注意的是他在35歲時曾翻刻《指月錄》流通海內,表明他對此書的格外重視。

破山法師在36歲之前主要是受教參訪,在浙江雖有三年弘教傳禪生涯,但與諸大師相近,尚未能獨創局面。破山的成長過程具有典型意義,比起相距久遠的諸宗大德,他的《年譜》和語錄較為真切詳細,揭示了他的成長過程,特別是其中幾個轉變的關鍵對我們理解禪宗的漸修頓悟之間的關系、理解禪宗傳統教育的特色,很有研究價值。破山海明接受佛教教育的過程,是禪宗傳法的又一鮮明例證。歸納起來,破山海明所受禪學教育有以下幾點:

一、幼年和童年即受熏陶,有一個受佛教影響的社會環境,可以名之為佛教早期教育的養成環境

二、提倡「不疑不悟」的學風,深入探討佛學的根本問題。

三、尋找思想飛躍的契機。這也是所謂「頓悟」。

四、在參學訪談中磨煉提高,在弘法傳禪中教學相長。

離開這幾點,也就不可能造就一位傑出的禪師

破山海明弘法傳禪的內容及特色

破山歸蜀,震動很大。「蜀人久未聞此音,師一演唱,有志正因之士遠近趨風。」他帶來了江浙一帶的禪風,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開闢叢林制度,立九旬安居風規」,在規章制度上進行了一場除舊布新的大變革。這實際上是從事一次大規模的僧伽教育建設。

破山「為眾提持,捶拂不輟」,無數學僧得到教益,「互相激揚,山還水聚」,出現了「道化日隆」的局面。

破山從37歲直到70歲33年間,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他65歲時曾建成法堂,當時制台李某遣使了解「雙桂叢林體制」及「僧徒功行何如」?使者回報他說:「梵宇巍峨,寮舍恬靜,其中皆真誠學道之士,約萬有餘指。」這樣的宏大規模,可以說是空前的,以至李制台親書「燈傳無盡」四個字法堂題額。到70歲辭世時,經他剃度的弟子達百餘人,嗣法弟子竟達87人之多,成為名副其實的一代宗師。

破山的弘法傳禪事業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其37歲至47歲(崇禎十六年即1643年)之間,明王朝尚未覆滅,戰亂未起,破山初創叢林心經營十年,以傳禪為衛法。第二階段則在48歲(甲申)1644年之後,清王朝建立,蜀中大亂,破山從52歲起先後與行伍之人打交道,落入軍中數年之久,他的主要活動是勸善救苦,「以救生為衛法」。第三階段順治十年(1654)直至康熙五年(1667),共13年,建立雙桂叢林,收納十方學僧,「以傳法為衛法」,成就佛法大業。

在第一階段中,破山比較純熟地運用了臨濟宗的教學方式,給巴蜀佛教帶來一種新的禪風。

他在教學中堅持「鍛煉既嚴,省發亦眾,遇境逢緣,轉加策進」。這後八個字便是臨濟禪風的實際運用。例如他入院上堂便道:「山僧向南方走一回,拾得幾個金剛圈,一籃粟棘蓬,今日人天眾前,不辭拈出,與諸人共相吞跳。」實際上,這「金剛圈」是他以拄杖打的圓圈,他要讓學眾「試跳看」;「粟棘蓬」則是他將拄杖豎起來而已,他也要讓學眾「試吞看」。通過這種似痴似狂的假立之物,他揭示了名相之不可靠,以期學眾能領悟真實道理。他的詰難與逼問,是促使學眾思索的催進劑。

他在教學中還堅持「欲定禪期須行南方體裁」。這對於改進巴蜀佛教風氣無疑是一項革新,是前所未有的舉動。為了切實推行外省的體裁,他與一位檀越蘇流長在渠縣召集了闔郡紳士,共同商榷,做了充分准備,以至達到「及師入院,百度整齊」,各方來的學僧,均按解制上堂。渠縣祥符寺因此而揚名巴蜀,一時「咸欽法化之盛」。破山法師自己也頗得意,他道:「禪符解開布袋,放出一群猛虎;不會獅子翻身,個個解打口鼓。」同樣的寺、同樣的僧,在不同的禪風體裁教化下,呈現了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這是很有意義的。

破山的舉動並非毫無阻力,然而破山的自信很強,他毫不客氣地指出:「貧道垂髫時視鄉黨中人多脂粉氣,今門下欲貧道唱還鄉曲,想是鵝王擇乳,素非鴨類耳屍也就是說他走過五湖四海之後,看到家鄉人眼界不夠開闊,因此當他的門下請他去唱「還鄉曲」時,他誇獎這位王錫燦居士有如鵝王,從來就和「愚朴」的鴨子不是同類

破山的氣勢壓倒了非議派,「龍象蹴蹋,展佛祖機用」,他故鄉人聞所未聞,十分欣喜。

由於蜀中遠離中原江南,雖然此時明王朝已是氣息奄奄,但破山師徒仍毫無理會,還在追求「雖無道況垂千古,卻有禪名播萬年」。

在第二階段中,王朝更替,烽煙四起,破山海明完全被卷進離亂之中.崇禎十六年(甲申前一年)他差一點受到亂民苦拷,僥幸逃過。他描述自己的狼狽樣已是「須短發長近俗容」。

當時「兵戈紛起,民不能耕」,出家人也遭飢饉之苦,破山此時一方面堅持鼓勵自己的門徒「同甘寂寥,勇銳辦道」,而他自己則「彌加提策」。

另一方面他積極地向官僚或軍隊弘法傳禪。他在54歲時受李總戎之請說法,就直接了當地說:「上帝好生,宜護惜殘黎。」並「說罪福受報好醜皆以不殺為德。」在他的感召下,李曾下令「不許誤殺一人」,百姓十分感戴破山的恩德

破山在這一階段中雖然堅持帶眾修禪,但由於他涉世救苦,也受到一些非難。為了勸阻李鷂子不再殺人,破山曾講過「公不殺人,我便食肉」的話,被世人誤傳為「酒肉僧」。但更多的人對破山這種忘掉自我虛名而「以救生為衛法之苦心」稱頌不已。他的這種忘我形象在第三階段中具有很大的感召力。

第三階段,破山已57歲。當時烽煙大息,經過戰亂之後的僧俗兩眾都期望佛教早日復興。於是破山法師著名的「雙桂堂」很快落成,他在階段所進行的弘法傳禪教育的最大特色是極為廣泛普及,學僧來自四面八方。據記載「其負笈來從,有樹下宿者,有冢闕宿者,有溪畔岩穴而宿者,皆冒險乘危甚至官司嫌疑而鞠問者,如斯道路,楚水秦關,猶霧擁雲臻。」

如此眾多的徒眾,當然良莠不齊,魚龍混雜。但破山卻一反往日作風採取了寬容鼓勵的態度,「隨其一知半解,輒有付囑焉」。

對於破山這種做法,反對派的意見是「疑其付法太濫」。

但贊同派卻提出:「蓋佛法下衰,狂禪滿地,倘一味峻拒,彼必折而趨邪。」這是對破山的深刻理解,也是對破山「以傳法為衛法之苦心」的最佳詮釋。值得注意的是「狂禪滿地」四字,與宋初、元初、明初皆有相似之處。如宋初天台知禮也曾抨擊過這種現象。由此可見,禪宗雖然提倡「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但各家尚有各家章法,決非任意自封。動亂之中無軌可尋,「狂禪」便泛濫起來。破山歷經滄桑,重享太平要在新王朝統治下重振佛教,必然首先就面臨如何對待「狂禪」的問題。他所採取的「以傳法為衛法」是一條行之有效的禪學教育方針。他的實踐也使我們得以知道為什麼新王朝建立之後,社會走向安定之際,往往會出現一些大宗師。

由於破山把握了這樣一個正確的教育方針,有效地收攏了人才,壯大了僧伽力量,使清初巴蜀一帶的佛教出現繁榮景象。「而師之名,上自朝廷,下及委巷,近而中夏,遠而外國,罔不聞知。」這是對他所做貢獻的合乎情理的評價

從破山所作緣起》一文看破山禪師的禪學教育思想

破山一生致力於在巴蜀地區弘法傳禪,他的實踐活動取得了巨大的社會效益。但破山並非只是蠻干,不善思索;只講修持,不重教習。他在所撰《伏虎等開學業禪堂緣起》一文中比較清晰地闡述了自己的禪學教育思想。如果說在有關破山的語錄年譜、志銘中或有記錄失誤、或有贊譽溢美之詞,那麼這篇《緣起》則原原本本、生動活潑地向我們展示了破山的禪學教育思想,乃至他的犀利文風、坦盪人格和博大襟懷。雖然已相去320多年,讀其文如見其人,仍可令人領略一代宗師的風采,肅然起敬。

破山禪師在這篇《緣起》中提出並闡述了以下幾點重要思想

一、強調培養僧才的重要性

破山開宗明義,提出「佛法無主,要假人弘;得人則興,失人即廢」。這一思想貫穿了全文,從各方面加以論證。破山強調人才的重要性,不僅是由於本文為學業禪堂所作,更重要的是他通過一生的佛教實踐對此有極深刻的感受和體會。事實上,並不是每一位禪師都能從弘法大業的角度去考慮培育僧才的重要性,與破山相比是有天壤之別的。

二、強調抓住辦好叢林關鍵

破山認為興佛法必要達人,而達人不是「生而知之者」,必須辦好叢林,「陶鑄後學,繼往開來」,才能養育達人賢才。

破山尖銳地抨擊了當時的僧伽教育狀況,他敢於「犯天下所忌」,指斥當時全國所有的叢林。從破山的措辭可以看出,他對各地的情況不僅了解,而且耿耿於懷,久欲一吐為快。

批評當時叢林「自愚愚人,輾轉蒙昧;致使初學有志者,無處棲泊,蹉跎白首,不知佛義」。

他認為正確的興辦叢林方式應是聚集眾人「朝夕激揚,使悟本心」,「各為一方眼目,輾轉傳化,續佛慧燈」。他預言只有這樣,「穎脫者」才能「不計其數」。聯繫到破山當時「傳法以衛法」的實踐,正是這種思想的體現。

他還批評當時叢林宗派傾軋,指出「驅賢養愚,忘本務末」,最終只能敗壞叢林。他甚至譏諷道:「此非木之叢,實草之叢也!」

因此,他認為辦好叢林關鍵在於組織者、領導者,所謂「達人必出叢林,興廢關乎主者」。「反覆推導,主人為最」。「他很風趣地說,如果做主的人權柄在手,即屍位素餐,不行正道,「佛祖寧不皺眉耶?」他誠懇地希望組織者、領導者「一一皆能體佛心而行佛事」。他甚至將對叢林的整頓放在第一位,指出「佛法興莫先於得人,得人莫先整叢林以教後學,舍此而欲佛法興者,吾莫知也!」

三、強調教禪律三位一體

中國佛教宗派自隋唐之後各立門戶,號稱繁榮。但各持一端,以偏概全,也造成不少弊端。因此自宋代之後,除外部的三教合一思潮之外,佛教內部的有識之士也一再強調兼修並習各種宗派。破山於社會安定、各派勃興之際,對此當然十分敏感,盡量避免佛教再因宗派之爭而分散力量甚至內訌。

因此,他批評「今教禪律流各執一邊,互相矛盾,鮮窺大全」。他認為「無上妙道出於口為教,運於心為禪,軌乎身為律,三法一人行」。

從破山的主張可以看出,他當時能吸引大量僧眾,培養眾多弟子,決非僅僅是「隨其一知半解,輒有付囑焉」。他是在一個以教、禪、律三位為一體的教育系統中陶冶人才,嗣法弟子之多,決非偶然。

他對峨嵋山伏虎寺貫之禪師的表彰中,勾劃了他的理想學風,即「集有志緇流,究性相之深詮,窮離文之妙旨;破目前之堅礙,消歷劫之固執;融五教十玄於毛孔中,會六相五宗於楊眉處;能變自在,迥異常情。……內外典籍,貴以貫融。」這實際上是破山希望出現的「圓性達人」,是他為學僧樹立的目標

四、強調叢林組織者的素質

破山在論整頓叢林時已提到叢林領導者的重要性,在《緣起》中,他進一步指出「叢林主」應具備的素質。

(一)要有使命感,即知道作為叢林主,「此位任大,毋自抑小」,不自卑自輕,要自尊自重。

(二)要謙虛謹慎,即所謂「去高去慢,虛心待物」。

(三)要有慈悲心,即「視此身為天下學人父母,視天下學人我一之子弟。」

(四)要有管理能力,即「內則為之聚糧、辦衣、供油,以資歲月朝夕之需。」

(五)要有外交能力,即「外則為之請出世名宿,以作模範,薰之陶之,日益日損。」

從造就組織人才和角度看,破山的理論是比較全面的,也確實抓住了一個領導者應具備素質的要點。

五、強調佛教社會的相互關系

破山沒有單純地要求社會承認佛教的地位,而是強調了佛教社會的相互關系

一方面,他上承道安「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的古訓,明確指出「誠有見於末法之弊,非主持世道者不能弘揚吾教」,這是分明智的。弘揚佛教,必須緊密依靠當時的政權,不能擺脫,更不能獨立

另一方面,他也高度評價佛教社會作用。他指出,如果天下佛教叢林都興旺發達起來,「賢者進而愚者化,佛教則煥然一新,王道亦不教而善」,因此,「此二教兼化並行而不悖也」。他甚至舉俗諺說:「山中老僧,朝中無宰相。」他的解釋雖只涉及輪回因果,但從社會綜合效益來看,山中如果能有安然修行老僧,確實可以說社會也一定遇到了一個好的治理者。

總之,破山海明的《緣起》一文雖短,卻蘊含了豐富的內容對於揭示他的教育思想,提供了十分生動的材料。

破山海明禪師一生經歷了社會的巨大動盪,作為封建時代一名出家人,不能要求他為兩個王朝或兩個民族之間的關系承擔更多的責任義務。他忠實於自己的信仰,堅持不懈地追求,愛護周圍的百姓和徒眾,一生都誨人不倦,是一位值得肯定的歷史人物。特別是他十分強調「世道既平」,也就是說社會已經安定下來,整個社會的政界和知識界(舉世間官達士)都應該注意到復興佛教(亦宜傍興佛法),這是一本萬利,有利於各方的大好事(蓋三寶世間福田,下得一種,收得一斛)。破山所言,語重心長,非憂國愛民護法弘教之人,斷不會講出這樣透徹的話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