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題韜居士:論開悟 第十三講 禪宗的開悟(四)

第十三講 禪宗開悟(四)
 
根據習慣的說法,中國禪宗是從印度直接傳過來的,在《景德傳燈錄》中又有『拈花公案』之記載:釋迦牟尼佛在人天百萬眾前拈花示眾,大眾茫然;唯有大迦葉尊者破顏一笑……世尊便傳給他『不立文字』的『正法眼藏』,並付衣為證。禪宗就這樣地以迦葉尊者為第二祖而代代一脈相承,且自標為『教外別傳』。直傳到第二十八代達摩大師時,恰值中國曆史上的南北朝時代達摩梁武帝普通七年( 526)經廣州而至金陵,在金陵見了梁武帝,但語不投機,遂北行達魏,止息嵩山少林寺。壁觀之餘,以『二人四行觀』教人。後來大師把自己在印度繼承的『教外別傳』祖位授給了一個叫慧可的中國高僧,並付以《楞伽經》印心。慧可傳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給弘忍,弘忍最後傳給了慧能大師他是東土禪宗之第六祖,在中國佛教歷史上,影響於中國佛教最大的是他,光顯禪宗的是他,使佛教擺脫教條主義的是他,使佛教深入生活中國文化密切結合的更是他。他可以說是中印文化佛教的實踐中結合起來的第一人
 
六祖慧能大師本是嶺南新州一位姓盧的樵夫,本來一字不識,當然談不上有什麼文化。因聽人誦《金剛經》而有省,於是就跑到黃梅去禮五祖大師弘忍。弘忍問他是『何方人?欲求何物?』慧能回答:『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師,唯求作佛,不求余物!』弘忍大師說:『汝是嶺南人,又是(犬葛)獠,若為堪作佛?』慧能答說:『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犬葛)獠身與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別?』五祖一聽,知他『極性大利』。先派慧能去碓房裡邊工作。不久,五祖宣布要親傳衣缽,令弟子們作偈,各呈見地。大弟子神秀呈偈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五祖看後,雖覺不大滿意,但仍令貼在牆上,並讓眾僧習誦,以示表揚。這時被正在碓房舂米的慧能聽到,認為神秀之偈並沒有見性,即隨口佔了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並請人寫在牆壁上。五祖看後非常驚奇。次日,五祖潛至碓房,見慧能正在舂米,便問道:『米熟也未?』慧能回答說:『米熟久矣,猶欠篩在。』意思是說,我早已見性,只欠印證一下了。五祖聽後也不言語,只用禪杖在舂米台上敲了三下,便轉身離去了
 
慧能對五祖的舉動心神會,當夜三更,來到了弘忍大師卧室,五祖即為之說《金剛經》。當講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慧能言下大悟,乃告五祖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不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這一段頗具藝術性的傳法過程在我國稍具佛法常識的人,無不知曉。最膾炙人口的是前一個偈語,殊不知慧能至此方是大徹大悟。我們平時所說自性,無自性,是把二者對立起來的,是屬於我們認識上的低等邏輯的范疇之內的。而六祖大師上面所說自性,是屬於超層次的高等邏輯之范疇的。故此,這里所說自性本自清凈,不是與垢相對而言,而是統括了垢的。『不垢不凈』,本來如是,與先從對冶染污而後達於清凈、把垢染視為異體而要排除在外的意義是截然不同的,『自性不生滅』,這里的自性是超越了低層思維中把生滅不生對立起來的庸俗觀點的,所以龍樹在《中論》中說:『諸法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說無生。』所謂『生』從何處生呢?所謂『滅』又滅向何處?如自性也有實在的生滅,萬法何以能空?萬法以何為體?還成什麼佛呢?『自性本自具足』,在低層邏輯里,具足與缺欠是一對范疇,若不具足,定是欠缺。而在高層邏輯里,自性本是無欠無缺的,欠缺亦即是具足,既不多一點,更不少一點。佛與眾生平等無二,欠缺與具足是等價的。『自性不動搖』,在低級的邏輯里,動與靜是一對相對的范疇,非動即靜,『動』只是法體的一面。而在超思維的邏輯里,自性不動搖的(其中包括動與靜)、平等無分別的。打個淺近的譬喻:如水在圓形的器皿的是圓形的,在方形的器皿中是方形的。但不論是圓或方,水的濕性是始終沒有變的。『自性能生萬法』,生與死是一對范疇,這是層次邏輯的概念,而在超邏輯的高層次中,萬法都是自性中生出來的,萬法即自性自性即萬法。萬法自性,無二無別,生即無生無生即生。因此說,六祖開悟,所悟的是『向上一著』,不落於低層次的相對范疇之內。這就是六祖聽五祖講《金剛經》所徹悟的結果。所說自性,是當體全真;不落中邊,而不中觀所破的自性,更不是所說的無自性,因其完全超出低層次邏輯的范疇之外。在這里清凈染污不二,生滅不生滅不二,動搖與不動搖不二,生死涅磐不二,煩惱菩提不二,自性與非自性不二。
 
也許有人要問,既然『自性本自清凈』,那麼煩惱呢?煩惱菩提這就是所謂『不二法門』。在禪宗來講,煩惱如真的有,那就不完也可以說無煩惱可斷。比如說:愛名、聞、利、養是貪法,就應當斷。但是請問:愛佛、愛法是不是貪呢?前者所愛的與後者所愛的那一念在本質上有什麼區別?所以說,只要一念清凈,即轉煩惱菩提,一切染法盡是功德。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斷煩惱是一種方便說法事實上,化煩惱菩提,只須要轉一下;煩惱當下就是菩提。大家也許知道『南泉斬貓』的公案:一日,南泉和尚看到東西兩堂僧人爭搶一頭貓,南泉和尚搶步上前,一把把貓抓到手裡,說:請下一轉語,道得的便領去,道不得即斬卻!結果兩堂都說不上來,南泉和尚便將貓斬。你說南泉犯了殺戒了嗎?這豈是依著庸俗的見解說得明白的?依著幾許教條名相分疏得清的?!只有把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所悟的與六祖所悟的一串穿卻,才能在樹凋葉落時,體露金風,擺脫牢籠,得大自在,明白自性的起地落處。
 
禪宗每每離不開公案公案中的話,表面看似忽東忽西,忽上忽下,上不接天,下不著地,因此,許多學教的、或學哲學的一看到禪宗公案,便覺得『丈二和尚不著頭腦』,如聽『天書』相似。這並不奇怪。因為一般人只習慣於在低層邏輯思維里打轉轉。而禪宗的邏輯,則是超邏輯的邏輯,所以驟然接觸就感到難以理解。但是,真正說起來,這兩者並不妨礙。低層邏輯雖然達不到高層邏輯,而高層邏輯則完全包含了低層邏輯。高層是體,低層是用,體用本來是不二的,然而又是非一的。
 
禪宗目標為『教外別傳』,許多人就以為:既是學禪宗的,就用不著再學教了。這是一種極其錯誤看法。試問:你連低層邏輯的『教』都不懂,還談什麼高層邏輯的『禪』呢?『教外別傳是指教有所不能盡,也就是說單靠教不能完全解決宇宙人生的根本問題,這就有待於言教之外的真傳這只有把低層邏輯的『教』,下功夫學透學熟,才能真正體會到低層邏輯之不足,深切感到高層邏輯之需要。因此,禪宗語言才脫卸尋常的框框,撥轉向上關捩,使當人的情識難以湊泊,奇奇怪怪處。恰恰是就人的生活實際點斷命脈,喚你回頭。上來所用的方式,屬於活潑潑地啟發育,所指示的正是教下最精華、最吃緊、最精採的部份,非語言思維所能盡,而以心印心成為最絕妙的親身傳授。
 
我們試再舉一個公案作為說明。百丈馬祖侍者。一日,馬祖將要升座說法,講台上鋪著一個講席。百丈走上前把講席捲去,等馬祖來一看,講席被捲去,便下座來至百丈跟前問道:『你為何卷卻講席?』百丈說:『和尚!你昨天把我鼻子擰得太痛了。』(此中因緣前講已說)馬祖不但沒有怪他,反而點了點頭說:『你對昨天的事很懂。』次日,百丈又去參馬祖馬祖沒有理他,只目視床角拂子,百丈便心領神會地問道:『即此用?離此用?』就是說,即這個用呢?離開這個用呢?這是從本份上來說話的。如果教條式地對答,非唯辜負百丈,亦且自救不了。『路途劍呈劍』,馬祖作家,他既不答他『即此』,也不答他『離此』,而於萬仞崖頭推他一掌,要看他的解數,問道:『你向後開兩片皮,將何為人?』以一般的思想活動來看,似乎有點牛頭不對馬嘴,而對百丈來說,卻恰如以磁吸鐵,透人心靈深處,一面討價,一面還價。百丈更不之乎者也,上前取拂,高高舉起看著馬祖而一語未發。試向這里說心說性說道理得么?馬祖有撥趙幟易漢幟手段,還問道:『即此用?離此用?』──又請問,講經說教的到此又如何支遣?但百丈解話,並輕輕地又把拂子放在了原地。──真是兩境交光,如印印空,有誰辨得他落處。莫道『行到水窮處』,須會『坐看雲起時』。馬祖振威一喝,直震得百丈三日耳聾。這就是有名的『百丈再參馬祖因緣』。後來,黃檗禪師去參百丈,聽舉此段公案,到『三日耳聾』處,不由自主地吐出舌頭百丈便問他何故如此?黃檗禪師說我從這里得見馬祖的大機大用百丈黃檗說:難道你想馬祖嗎?黃檗說:不然。我若承嗣馬祖,以後喪我兒孫百丈說答得好:見齊於師,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子甚有超師之見。你看他們答在問處,問在答處,卻各各有出身之路──入林不動竹,入水不沾泥。這豈是尋章摘句鑽故紙堆的人所能夢見?豈是一般思維方式所能楷定?禪宗就是這樣地提倡人們去大膽地懷疑。不要固步自封,更不要囿於前人的見解,而是要用自己的心去直接領會,自證、自悟到大休大歇處。因此佛說:『我並沒有實法與人』,『自依止、法依止,莫異依止』。只是幫助、激發人們以自己的力量徹見自己的面目,契證此法真實相而已。
 
眾生無始以來的實執,由名言習氣的活動極難舍掉。比如:在教下,為了破除眾生我執,就用相對法門來說『人無我』,但隨之即實執有個『個無我』;進而又說『法無我』,但隨即實執有個『法無我』。為了破除此執,便又說『亦有亦空』,眾生眾生隨之即實執有個『非有非空』而死不放。在語言方式上好像是從實『我執』進到『法我執』,又進步到『亦有亦空』、『非有非空』,而實際上,思想活動仍只壘一個實我執在原地踏步,換湯不換葯,一動也沒有動。但是要從道理上來講,依然在自己的語言概念里一個實執我在『翻跟頭』,就是這個『實執』的騙子,今頂帽子明天換套外衣;今天以名誘你,明天以利鉤你。只要你落在名言的圈套里,它便永遠和你認親家。如果不從心靈深處徹底掀翻,你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對這一點有了認識,就懂得了祖師們為什麼要從說教的方式,改用棒喝機鋒慈悲了。
 
再舉這樣一個公案:漸源禪師一日隨同其師道吾去弔唁。漸源指著棺屍問道:『生耶?死耶?』道吾說:『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漸源問:『究竟如何?』道吾答道:『不道,不道!』漸源聞聽頓時大怒,揮拳就要打他的老師,要求非告訴他不可。──我們不要以為他魯莽,應當看到他為了生死心切處,道吾催促他離開,恐怕他這種魯莽行為,惹起其餘弟子的憤恨而挨打。漸源回到路上,不斷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忽聽有人誦《觀音經》中的『應以比丘身得度者,現比丘身』時,當下大悟。後來道吾去世,漸源禪師去參石霜禪師,仍舉前話,結果石霜禪師所答的跟道吾。漸源便拿了一把鋤頭在石霜面前走來走去。石霜問漸源何故?漸源回答說:『我在先師靈骨。』石霜說:』我這里洪波浩渺,波浪滔天,你向哪裡覓他?』漸源回答說:『正好著力』。當時太原上座在旁贊道:『先師靈骨尚在!』從這里我們足可看出漸源真正得到了道吾真傳。從以上兩者的對話,可以看出是無邏輯中有邏輯。每一句都是自性中流出,從見地上敲唱,無一句而沒有落處,但又是層次的邏輯譜言,無邏輯中有邏輯。而在教下萬語千言說不清的生來死去問題,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否則的話,還有什麼禪宗呢?
 
讓我簡略地總結一下。所謂禪宗,就是把教下的精華與實際生活相結合,以極其藝術手段來點出涅磐妙心,啟發生命的曙光。
 
今天是最後的一講,恰好一場大雪,正是雪兆豐年,記得龐居士會見葯山,臨別時適值天降大雪。龐居士向他們師弟道:『好雪片片,不落別處!』我試拈提一下:不落別處,落在什麼處?留贈同學們一參。
 
對於禪宗,想講的話很多。限於時間關系,以上講的只當個起頭,以後有機會再講。
 
不是之處同學們和各位師友指正。
 
(全文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