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
春秋時,楚元王招納賢士。西羌積石山有一讀書人,叫左伯桃,自幼父母雙亡,獨自謀生。閑暇時,手不釋卷,讀書不止。聽說楚元王招納賢士,於是,帶了一囊書,辭別了鄉鄰親友,徑奔楚國而來。走到雍洲時,天已隆冬,雨雪交加而來。左伯桃冒著雨雪,迎風走了一天,衣服都濕透了,看看天色已晚,想找一個住處。就見遠處竹林中,隱隱約約露出燈光,於是徑直走去。到了跟前,只見矮矮的籬笆,圍著一間草屋。於是推開籬笆門,輕輕的敲動屋門。裡面的人應聲而出。左伯桃急忙上前施禮道:「我本是西羌人,姓左,名伯桃。想去楚國,不料中途遇上雨雪,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想向您求宿一夜,明早就走,不知您能否行個方便?」那人聽了,急忙還禮,請伯桃進到屋內。伯桃入內一看,屋裡只有一張床。床上堆積一些書本,除此之外再無長物。伯桃明白這也是一個讀書人,就想行大禮,那人說:「現在可不是講禮節的時候,先弄火烘乾了衣服再嘮。」於是生起竹火堆,讓伯桃烘衣,那人准備酒飯,款待伯桃,十分殷勤。伯桃請問姓名,那人道:「我姓羊,雙名角哀,自幼父母雙亡,獨自在此居住。平時酷愛讀書,以致田地荒廢。今天有幸遇到有學問的人來,只恨家貧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還請多多包涵。」伯桃說:「陰雨之中,得蒙收留,還有酒食相待,感激之情如何能忘。」當夜兩人抵足而眠,共同探討胸中的學問,直達天明,但見外面還是大雨不止,角哀於是留伯桃住在家裡,儘其所有招待,兩人結為異姓兄弟。伯桃比角哀大五歲,因此角哀稱伯桃為兄長。
一住三天,雨停道干。伯桃說:「賢弟滿腹經綸,有王佐之才,卻甘隱山林清泉之間,真是太可惜了。」角哀說:「倒也不是甘守田園,只不過是沒什麼機會而已。」伯桃說:「現在楚王虛心求賢,賢弟何不同行?」角哀說:「願遵兄長之命。」遂及准備了些路費糧米,拋棄了茅屋,二人一同向南方走去。
走了不到兩天,又遇上連陰雨,阻在旅店中,盤纏用盡,只剩下一包干糧,二人輪換背著,冒雨前行。雨尚未停,又颳起大風,變成漫天大雪,遮天蓋地,令人難分南北西東。二人走過歧陽,途經梁山路,向樵夫們問路,都說:「前面百里無人煙,都是深山曠野,虎狼成群,不能再走了。」伯桃對角哀說:「賢弟意下如何?」角哀說:「古人雲,生死有命。既然到了這兒,只能前行,絕不後悔。」
又走了一天,夜晚住在古墓中。衣服單薄,寒風刺骨。第二天,雪更大了,山路積雪一尺多厚。伯桃凍得受不了,說:「我想此去一百多里,荒無人煙,糧食接濟不上,缺衣少食。若一人獨去,可以到達楚國;二人都去,就是不被凍死,也必定餓死在中途,和草木一起腐朽,有什麼好處?我把身上衣服脫給賢弟穿了,賢弟帶著干糧,掙扎著快走,我確實走不動了,寧願死在這里。等賢弟見了楚王,必將受到重用,那時再來埋葬我也不晚。」角哀說:「哪有這種道理?我二人雖然不是親兄弟,但義氣不亞於親骨肉。我怎麼可以獨自去求取功名呢?」說什麼也不答應,於是扶著伯桃前行。
走了不到十里,伯桃說:「風雪越來越大,怎麼走啊?在道邊找個地方歇歇吧。」正好路邊有一棵枯桑,還可遮擋風雪。那棵桑下只容得了一人,角哀於是扶伯桃進去坐下。伯桃讓角哀敲石取火,燒些枯枝抵禦寒氣。等角哀找回柴火,只見伯桃脫了所有的外衣放在一邊。角哀大吃一驚:「兄長你幹什麼?」伯桃說:「我想不出什麼辦法,賢弟別耽誤了。趕緊穿上這衣服,背上干糧快走,我甘願死在這里。」角哀上前抱住伯桃放聲大哭,說:「我二人同生共死,怎麼能分離呢?」伯桃說:「如果都餓死了,誰來埋葬呢?」角哀說:「即然這樣,我情願解下衣服給兄長穿上,兄長可帶上干糧走,我寧可死在這里。」伯桃說:「我平生多病,賢弟年輕體壯,比我強得多,加上胸中學問,我更趕不上。如見到楚王,必然受到重用。我死何足道哉?賢弟不要耽誤了,快走。」角哀說:「兄長餓死在這兒,我獨自去取功名,這種不義之人,我不會做的。」伯桃說:「我從積石山來到賢弟家中,一見如故。知道賢弟胸懷大志,所以勸你求取上進。不幸被風雪所阻,這是我命該如此,如果讓賢弟死在這里,那就是我的罪過了。」說完,就想跳入前面的山溪尋死。角哀一把抱住放聲痛哭,用衣服擁住伯桃,再扶到桑樹下。伯桃把衣服推開。角哀想再上前勸解時,只見伯桃神色已變,四肢僵硬,口不能言,勉強擺手示意角哀快走。角哀再次用衣服擁護,而伯桃已經奄奄一息,眼看不行了。
角哀心想:「再過一會,我也凍死了,死了誰來埋葬兄長?」於是在雪中哭拜到:「不肖弟此去,還望兄冥中相助,稍得微名,必來厚葬。」伯桃微微點頭,轉瞬氣絕。角哀只得取了衣服干糧,一步一回頭,邊哭邊走。
角哀忍著寒冷,半飢半飽,來到楚國,在城外休息了一天。第二天進城,向一人問:「楚君在哪兒招賢?」那人說:「宮門外有一賓館,上大夫裴仲專門在哪兒接待天下有識之士。」角哀直奔賓館而來,正遇上上大夫裴仲剛要下車。角哀上前施禮,裴仲見角哀雖然衣衫襤褸,但卻器宇不凡,急忙答禮。問道:「賢士從哪兒來呀?」角哀道:「小生姓羊,名角哀,雍州人。聽說上國招賢,特來應招。」裴仲邀請角哀住進賓館,並安排酒飯招待。
第二天,裴仲到賓館探望,並用心中的疑難問題盤問角哀,試他的學問。角哀有問必答,應付自如。裴仲大喜過望,立即入朝稟報楚元王。楚元王立即召見,問角哀富國強兵的辦法。角哀獻了十條計策,都是當務之急。楚元王十分高興,設宴款待,並封角哀為中大夫之職。賞黃金百兩,彩緞百匹。角哀拜謝,痛哭流涕。元王大吃一驚:「你為什麼哭呀?」角哀把伯桃脫衣讓糧之事,一一說明。元王和眾大臣聽了深感動。元王問:「你打算怎麼辦?」角哀道:「臣請大王准假,到那裡安葬完伯桃,再來聽命於大王。」元王於是追贈已死的伯桃中大夫之職,並厚贈喪葬費,派人跟隨角哀車馬同去。
角哀告別了元王,直奔梁山地界。依舊找到那棵枯桑,只見伯桃屍身尚在,面貌還和生前一樣。角哀跪倒在地,痛哭不止,叫隨從召集附近鄉間父老,選了一個諸峰環抱,風水甚好的地方。將伯桃穿戴上中大夫的衣冠,趕置了內外棺,建起了高大的墳墓。四面建起圍牆,栽上松樹,離墳數十米處建了祠堂,塑起伯桃塑像,立起華表柱,上掛牌匾。牆側蓋了瓦房,僱人看守。造完後,就在祠堂祭奠伯桃,角哀哭得十分悲切,引得鄉人和隨從也悲傷不己。
這天夜裡,角哀面對燭火獨坐,回首往事,心中感傷不已。忽然一陣陰風颯颯,燭火滅而復明。角哀一看,燈影處有一個人,躊躇不前,隱隱約約有悲泣之聲。角哀喝道:「什麼人?竟敢深夜闖入!」那人沒吱聲。角哀起來一看,原來是伯桃。角哀大吃一驚,問道:「兄長靈位不遠,來見為弟,必有要事。」伯桃說:「感蒙賢弟記憶,剛被重用,就請求葬我,還追封爵位,並置辦了錦衣豪棺,凡事辦得十全十美;只是墳地離荊軻墓不遠。這人活著時,因刺秦王失手被殺。高漸離把他的屍體埋在這里。他的神靈極其威猛,每夜都持劍來罵我說:『你是凍餓而死的人,怎麼敢把墳建在我的上風,奪我的風水?要不遷移到別處,我就掘墓取屍,把你扔到野外!』有了這種危難,特來告訴賢弟。望把我改葬它處,以免惹禍。」角哀還想再問,一陣風起,忽然不見了伯桃。
角哀在堂中一夢驚醒,所有的事記得明明白白。天一亮,又召集鄉間父老,問這附近還有墳嗎?老鄉們說:「松樹林中有荊軻墓,墓前有廟。」角哀說:「以前他刺秦王失手被殺,怎麼墳地會在這里?」老鄉們說:「高漸離是這里人,得知荊軻被害並拋屍荒野,於是偷了他的屍體,埋在這里。因為經常顯靈,鄉親們就在這里建廟,按時祭奠,以求保佑。」角哀聽了,就相信了夢中的事,領著隨從直奔荊軻廟,進門之後,指著荊軻神像罵到:「你只是燕國的一介匹夫,受燕太子奉養,名姬珍寶,隨你享用,不想一萬全之策以應重託,去秦行事,自己死了不算,還耽誤了國家大事;卻來這里驚擾、迷惑鄉民以求得祭祀!我兄長左伯桃是當代名儒,仁義廉潔的人,你竟敢逼他?再這樣,我就毀了你的廟,掘了你的墳,永遠斷絕你的根!」罵完,又來到伯桃墓前禱告說:「如果荊軻今晚還來,請兄長告訴我。」回到祠堂,當晚守著燭火等候,果然看見伯桃哽咽而來,說:「感謝賢弟費心,怎奈荊軻隨從極多,都是鄉人所獻。賢弟可多扎草人,繪上彩色,手持兵器,在墓前燒化。我得到它們幫助,使荊軻不能侵害。」說完就不見了。
角哀連夜讓人按伯桃所言扎了幾十個草人,在墓前燒化,並禱告說:「如果平安,請告訴我。」回到祠堂,當夜只聽風雨之聲大作,就象兩軍交戰一般。角哀出外一看,只見伯桃奔跑而來,說:「賢弟所焚之人,沒有大用。荊軻又有高漸離相幫。不久,我的屍身必然出墓。望賢弟儘快把我移到別處安葬,免召禍患。」角哀說:「這人竟敢如此欺凌兄長,小弟將盡全力與他對戰!」伯桃說:「賢弟是人,我們都是鬼;陽人雖然勇猛,但人鬼殊途,塵世相隔,怎麼對戰?隨然有草人,但也只能搖旗吶喊,不能擊退這樣的強魂。」角哀說:「兄長先回去,明天小弟自有辦法。」
第二天,角哀再到荊軻廟中大罵,打碎了神像。剛取來火種,想要燒廟。只見鄉間幾個老人再三哀求說:「這是全村的神廟,要是觸犯了,恐怕要給百姓帶來災禍。」不一會兒,村民們聚集起來,都來哀求。角哀拗不過他們,只好算了。回到祠堂,立即寫了一封書信,上奏楚王說:「以前伯桃把糧食讓給臣,所以我才活了下來,並遇到了聖明的君主。蒙您加官進爵,使我此生無憾,請容我來世再來報答。」信中言語十分懇切。把信交給隨從後,又來到伯桃墓前大哭一場,對隨從說:「我兄長被荊軻強魂所逼,無處安身,我忍不下去。想要燒廟掘墳,又怕違背了村民的意願。我寧可死在九泉下做鬼,也要幫助兄長戰勝這個強魂。你們把我的屍體葬在這座墳的右側,生死與共,以報答兄長讓糧的意氣。回去奏明楚王,望聽納我的忠言,永保江山社稷。」說完,拔出佩劍,自刎而死。隨從急忙搶救,已經來不得了,只好儘快准備了衣物棺木收殮,將他埋在伯桃墓旁。
這天深夜,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喊殺聲傳出幾十里。天亮一看,荊軻墓上震裂的象大火燒過一樣,白骨散了一地。墓邊松柏連根拔起。荊軻廟突然起火,燒得片瓦無存。村民們大吃一驚,都去羊、左二墓旁焚香拜祭。
隨從回到楚國上奏元王,元王被二人的意氣所感動,派人在墓前建廟,賜廟名「忠義之祠」,並立碑記載這件事。
正所謂:
二士廟前秋日凈,英魂常伴月光寒。
《羊角哀捨命全交的故事》
[明]馮夢龍 著
背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灣何須數?
君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昔時,齊國有管仲,字夷吾;鮑叔,字宣子,兩個自幼時以貧賤結交。後來鮑叔先在齊桓公門下信用顯達,舉薦管仲為首相,位在己上。兩人同心輔政,始終如一。管仲曾有幾句言語道:「吾嘗一戰一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嘗一仕一見逐,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遇時也。吾嘗與鮑叔談論,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有利不利也。吾嘗與鮑叔為賈,分利多,鮑叔不以為貪,知我貧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所以古今說知心結交,必曰:「管鮑」。今日說兩個朋友,偶然相見,結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萬古。
春秋時,楚元王崇懦重道,招賢納士。天下之人聞其風而歸者,不可勝計。西羌積石山,有一賢士,姓左,雙名伯桃,勒亡父母,勉力攻書,養成濟世之才,學就安民之業。年近四旬,因中國諸侯互相吞併,行仁政者少,恃強霸者多,未嘗出仕。後聞得楚元王慕仁好義,遍求賢土,乃攜書一囊,辭別鄉中鄰友,徑奔楚國而來。迤儷來到雍地,時值隆冬,風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詞,單道冬天雨景:
習習悲風割面,蒙蒙細雨侵衣。催冰釀雪逞寒威,不比他時和氣。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還微。天涯遊子盡思歸,路上行人應悔。
左伯桃冒雨盪風,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濕了。看看天色昏黃,走向村間,欲覓一宵宿處。遠遠望見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燈光,徑奔那個去處。見矮矮籬笆,圍著一間草屋,乃推開籬障,輕叩柴門。中有一人,啟戶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禮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雙名伯桃。欲往楚國,不期中途遇雨。無覓旅邸之處。求借一宵,來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聞言,慌忙答禮,邀入屋內。伯桃視之,止有一塌,塌上堆積書卷,別無他物。伯桃已知亦是懦人,便欲下拜。那人雲:「且未可講禮,容取火烘乾衣服,卻當會話。」當夜燒竹為火,伯桃烘衣。那人炊辦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問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雙名角哀,幼亡父母,獨居於此。乎生酷愛讀書,農業盡廢。今幸遇賢土遠來,但恨家寒,乏物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陰雨之中,得蒙遮蔽,事兼一飲一食,感佩何忘!」當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話胸中學問,終夕不寐。
比及天曉,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儘其所有相持,結為昆仲。伯桃年長角哀五歲,角哀拜伯桃為兄。一位一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賢弟有王位之才,抱經綸之志,不圖竹帛,甘老林泉,深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親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虛心求士,賢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願從兄長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費糧米,棄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進行不兩曰,又值陰雨,羈身旅店中,盤賚罄盡,止有行糧一包,二人輪換負之,冒雨而走。其雨末止,風又大作,變為一天大雪,怎見得?你看:
風添雪冷,雪趁風威。紛紛柳絮狂飄,片片鵝毛亂葬。團空攪陣,不分南北西東;遮地漫天,變盡青黃赤黑。探梅詩窖多清趣,路上行人慾斷魂。
二人行過歧陽,道經粱山路,問及樵夫,旨說:「從此去百餘里,並無人煙,儘是荒山曠野,狼虎成群,只好休去。」伯桃與角哀曰:「賢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生育命。既然到此,只顧前進,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單薄,寒風透骨。次日,雪越下得緊,山中彷彿盈尺。伯桃受凍不過,曰:「我思此去百餘里,絕無人家;行糧不敷,衣單食缺。若一人獨往,可到楚國;二人懼去,縱然不凍死,亦必餓死於途中,與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將身上衣服脫與賢弟穿了,賢弟可獨贅此糧,於途強掙而去。我委的行不動了,寧可死於此地。持賢弟見了楚王,必當重用,那時卻來葬我未遲。」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雖非一父母所生,義氣過於骨肉。」我安忍獨去而求進身耶?」遂不許,扶伯桃而行。行不十里,伯桃曰:「風雪越緊,如何去得?且於道旁尋個歇處。「見一株枯桑,頗可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熱些枯技,以禦寒氣。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來,只見伯桃脫得赤條條地,渾身衣服,都做一堆放著。角哀大驚,曰:「吾兄何為如此?」伯桃曰:「吾尋思無計,賢弟勿自誤了,速穿此衣服,負糧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處,安可分離?」伯桃曰:「若旨餓死,白骨誰理?」角哀曰:「若如此,弟情願解衣與兄穿了,兄可費糧去,弟寧死於此」『伯桃曰:「我乎生多病,賢弟少壯,比我甚強;更兼胸中之學,我所不及。若見楚君,必登顯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滯,可宣速往。」角哀曰:「令兄餓死桑中,弟獨取功名,此大不義之人也,我不為之。」伯桃曰:「我自離積石山,至弟家中,一見如故。知弟胸次不見,以此勸弟求進。不幸風雨所阻,此吾天命當盡。若使弟亦亡於此,乃吾之罪也。」言訖,欲跳前溪覓死。角哀抱住痛哭,將衣擁護,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開。角哀再欲上前勸解時,但見伯桃神色己變,四肢撅冷,一不能言,以手揮令去。角哀尋思:「我若久戀,亦凍死矣,死後准葬吾兄?」乃於雪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陰力相助。但得微名,必當厚葬。」伯桃點頭半答,角哀取了衣糧,帶泣而去。伯桃死於桑中。後人有詩讚雲:
寒來雪一尺,人去途千里。
長途苦雪寒,何況囊無米?
並糧一人生,同行兩人死;
兩死誠何益?一生尚有恃。
賢哉左伯桃!隕命成人美。
角哀捱著寒冷,半飢半飽,來到楚國,於旅鄖中歇定。次日入城,問人曰:「楚君招賢,何由而進?」人曰:「宮門外設一賓館,令上大夫裴仲接納天下之士。」角哀徑投賓館前來,正值上大夫下車。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見角哀衣雖藍縷,器宇不見,慌忙答禮,問曰:「賢士何來?」角哀曰:「小生姓羊,雙名角哀,雍州人也。聞上國招賢,特來歸投。」裴仲邀人賓館,具酒食以進,宿於館中。次日,裴仲到館中探望,將胸中疑義盤問角哀,試他學問如何。角哀百問百答,談論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時召見,問富國強兵之道。角哀首陳十策,旨切當世之急務。元王大喜!設御宴以持之,拜為中大夫,賜黃金百兩,彩段百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驚而問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將左伯桃脫衣並糧之事,一一奏知。元王聞其言,為之感傷。諸大臣旨為痛惜。元王曰:「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處安葬伯桃己畢,卻回來事大王。」元王遂贈己死伯桃為中大夫,厚賜葬資,仍差人蹋隨角哀車騎同去。
角哀辭了元王,徑奔粱山地面,尋舊日枯桑之處。果見伯桃死屍尚在,顏貌如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喚集鄉中父老,卜地於浦塘之原:前臨大溪,後靠高崖,左右諸峰齊抱,風水甚好。遂以香湯林浴伯桃之屍,穿戴大夫衣冠;置內棺外槨,安葬起墳;四周築牆栽樹;離墳一十步建享堂;塑伯桃儀容;立華表,柱上建牌額;牆側蓋瓦屋,令人看守。造畢,設祭於享堂,哭泣甚切。鄉老從人,無不下淚。祭罷,各自散去。角哀是夜明燈燃燭而坐,感嘆不己。忽然一陣陰風颯颯,燭滅復明。角哀視之,見一人於燈影中,或進或退,隱隱有哭聲。角哀叱曰:「何人也?輒敢夤夜而人!」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視之,乃伯桃也。角哀大驚問曰:「兄陰靈不遠,今來見弟,必有事故。」相桃曰:「感賢弟記憶,初登仕路,奏請葬吾,更贈重爵,並棺槨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墳地與荊軻墓相連近,此人在世時,為刺秦王不中被戮,高漸離以其屍葬於此處。神極威猛。每夜仗劍來罵吾曰:『汝是凍死餓殺之人,安敢建墳居吾上肩,奪吾風水?若不遷移他處,吾發墓取屍,擲之野外!』有此危難,特告賢弟。望改葬於他處,以免此禍。」角哀再欲問之,風起忽然不見。角哀在享堂中,一夢一覺,盡記其事。
天明,再喚鄉老,問:「此處有墳相近否?」鄉老曰:「松陰中有荊軻墓,墓前有廟。」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殺,緣何有墳於此?」鄉老曰:「高漸離乃此間人,知荊軻被害,棄屍野外,乃盜其屍,葬於此地。每每顯靈。士人建廟於此,四時享祭,以求福利。」角哀聞言,透信夢中之事。引從者徑奔荊軻廟,指其神而罵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毒養,名姬重寶,盡汝受用。不思良策以副重託,人秦行事,喪身誤國。卻來此處驚惑鄉民,而求祭把!吾兄左伯桃,當代名儒,仁義廉潔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當毀其廟,而發其冢,永絕汝之根本!」罵訖,卻來伯桃墓前祝曰:「如荊軻今夜再來,兄當報我。」歸到享堂,是夜秉燭以持。果見伯桃哽咽而來,告曰:「感賢弟如此,親荊軻從人極多,旨土人所獻。賢弟可柬草為人,以彩為衣,手執器械,焚於墓前。吾得其助,使荊軻不能侵害。」言罷不見。角哀連夜使人束草為人,以彩為衣,各執刀槍器械,建數十於墓側,以火焚之。祝曰:「如其無事,亦望回報。」
歸到享堂,是夜聞風雨之聲,如人戰敵。角哀出戶觀之,見伯桃奔走而來,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荊軻又有高漸離相助,不久吾屍必出墓矣。望賢弟早與遷移他處殯葬,兔受此禍。」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當力助以戰之。伯桃曰:「弟,陽人也,我皆陰鬼:陽人雖有勇烈,塵世相隔,焉能戰陰鬼也?雖莖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強魂。」角哀曰:「兄且去,弟來日自有區處。次日,角哀再到荊軻廟中大罵,打毀神像。方欲取火焚廟,只見鄉老數人,再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觸犯之,恐賂禍於百姓。」須輿之間,土人聚集,都來求告。角哀拗他不過,只得罷久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謝楚王,言:「昔日伯並糧與臣,因此得活,以遇聖主。重蒙厚爵,乎生足矣,容臣後世盡心圖報。」詞意甚切。表付從人,然後到伯桃墓側,大哭一場。與從者曰:「吾兄被荊軻強魂所逼,去往無門,吾所不忍。欲焚廟掘墳,又恐拂土人之意。寧死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戰此強魂。汝等可將吾屍葬於此墓上右,生死共處,以報吾兄並糧之義。回奏楚君,萬乞聽納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訖,掣取佩劍,自則而死。從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殯殮,理於伯桃墓側。
是夜二更,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喊殺之聲,聞數十里。清曉視之,荊軻墓上,震烈如發,白骨散於墓前。墓邊松相,和根拔起。廟中忽然起火,燒做自地。鄉老大驚,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從者回楚國,將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義重,差官往墓前建廟,加封上大夫,赦賜廟額曰「忠義之祠」,就立碑以記其事,至今香火不斷。荊軻之靈,自此絕矣。土人四時祭把,所禱甚靈。有古詩雲:
古來仁義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間。
二士廟前秋日凈,英魂常伴月光寒。
《羊角哀捨命全交》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