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教授:走出圍牆的擦邊球大師——緬懷凈慧長老

走出圍牆的擦邊球大師——緬懷凈慧長老

王雷泉

2013年4月20日上午,我在南京大學講學間隙,驚聞雅安地震,凈老舍報,當即發出一條微信。天災接踵而至,佛門老成凋謝,痛楚難以言表,當晚在黃梅四祖寺訃聞下發一條跟帖:「深切懷念凈慧長老!與長老交往已經30年,為長老精神感召,每年都赴四祖寺參加夏令營。去年長老身體已經非常衰弱,仍親切接待禪學會參學團並作開示長老中國佛教進入主流社會,開闢了明確的方向路徑:將信仰落實於生活,將修行落實於當下,將佛法融化於世間,將個人融化於大眾。祈長老乘願再來!」

21日晚結束南大二天課程後,我與南京朱偉軍居士見面,請他次日去黃梅轉達悼念之意。復旦大學禪學會的同學參訪過趙州柏林寺,亦多次參加過黃梅四祖寺的禪文化夏令營。23日禪學會與路過上海的包勝勇教授聯繫,請他轉致禪學會和我本人對凈老的悼念之意。4月下旬,禪學會組團參訪中國佛學院、北京佛教文化研究所、趙州茶館龍泉寺。明影法師專程從黃梅趕來,29日上午在趙州茶館和明傑法師一起為我們舉行凈慧長老追思會,我也在會上回顧與長老30年的交誼,共同見證30多年佛教復興的艱難歷程。

我在復旦大學讀研究生階段,在《法音》發表了《日本新編〈大藏經索引〉介紹》(1984.1)和《天台止觀學說發展的歷史過程》(1985.5),開始與主編凈慧長老有了文字上的交往。我畢業留校後,從1985年起連續擔任三期宗教幹部專修科班主任。這個班受國務院宗教事務局和上海宗教事務局委託,我去北京聯繫工作時,就下榻在法源寺或者廣濟寺,有機會親近正果法師、傳印法師、凈慧法師、明哲法師、白光法師長老,與一些中青年法師居士也有更多的溝通。中國佛教協會教務部主任王新居士有個供休息的小屋,就在《法音》編輯部窗外,我有時也住在那間小屋,就更有機會與凈慧法師長談。從上個世紀70年代後期開始,中國佛教從廢墟逐漸走向復興。當時百廢待舉,無論是中國佛學院所在地法源寺,還是中國佛教協會所在地廣濟寺,晚上辦公室都是燈光通明,那些剛從逆境中解放出來的法師,其為法忘軀的工作熱忱,強烈地感染著我

當時宗教社會主義社會中的性質、地位和作用不明,理論界圍繞著宗教是否人民的鴉片有激烈的爭論。倒是氣功、特異功能在80年代成為顯學,佛教的書籍往往藉助人體科學的名義才得以公開出版。

1987年初,氣功張寶勝在北京廣濟寺作特異功能表演。中國科協主席錢學森也多次致函中國佛協會長趙朴初,要求共同發掘佛教智慧,以探索人體科學的奧秘。對此凈慧法師是持保留態度的,他不贊成將氣功佛學相提並論。我在中國佛學院向賈題韜老居士請教時,他也表示了類似的觀點。廣濟寺有濃厚的機關氛圍法師們大多謹言慎行。郭元興老居士為人豪放不羈,也喜歡探究神秘文化。我80年代初在《人體特異功能研究》連載過三年相關譯文,經常與郭元興先生討論這類問題。有次郭先生把原國防科工委主任張震寰請到他房間,我們三人談了整整一上午,認為如果不突出佛教主體性,僅僅在人體科學層面上,以土法煉鋼的方式涉及佛教的修鍊內容民眾信仰需求,很可能被附法外道所利用。1988年11月,中國氣功界近500人在青島舉行氣功傳統理論研討會,試圖正本清源,以遏制住具有迷信色彩的偽科學。在青島會議上,我與時任湖南省委統戰部副部長吳立民先生同為佛道組召集人,吳老向我介紹建構湖南禪宗祖庭網路的設想,並邀請我帶領宗教專修科學員前往考察。

80年代宗教理論界,正從鴉片論轉入適應論,並順應當時文化思想界的文化熱,於80年代末由趙朴初會長提出「宗教是一種文化」的論斷。凈慧法師作為《法音》主編,高度關注宗教學理論的發展,對宗教政策也拿捏得非常准。對於我這個後生晚輩不知天高地厚的談論,他更多的是傾聽。我當時談到許多大德高僧在公開談話或撰文時,往往提及道安法師「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其實道安最得意的弟子慧遠恰恰主張「沙門不敬王者」,應該把二者統一起來才對。法師聽了笑笑,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在不經意間提及趙朴老高超的政策水平,在文字工作對他的指導,往往有點石成金之效。比如當時有個文件提到佛教界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經趙朴老點撥,改為「不違背四項基本原則」。我有時提到寺院門票和經懺佛事過濫的問題,凈慧法師佛教剛從廢墟中緩慢復興的全局角度,耐心地向我解釋,一方面為了順應民眾宗教需求,另一方面佛教在建設中也需要有經濟上的支持,隨著佛教事業的發展,這些現象一定會得到改觀。

凈慧法師對我指出的佛教「非宗教化、非學術化」時弊非常重視,並不止一次在中佛協的會上提到這個問題。同時,他對學術界有些談佛教中國文化的書籍非常失望,說這些書能出版,是中國文化的恥辱。凈慧法師學術的重視,對學者的尊重,是學術界公認的。但是,對於學術信仰之間的張力,凈慧法師有非常清醒的認識,他認為學術研究不能淡化甚至傷害佛教徒的信仰對於佛教界內有些大德著作他也坦誠地說到,這些書對佛教的傷害遠遠超過無神論者。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凈慧法師也親自撰寫學術論文。在如何看待敦煌文獻問題上,凈慧法師先後發表《關於慧能得法偈初探—兼論〈壇經〉的版本問題》和《關於慧能得法偈再探》,從義理辨析和文獻考證的角度,糾正了時人許多混亂看法法師認為敦煌文獻佛學研究有重要參考作用,但敦煌本《壇經》也只是傳宗本之一,並非最初的原本,若以此否定南宗禪發源地的曹溪本,那就削足適履了。

1986年10月我到西安參加「隋唐佛教學術研討會」,路過北京。凈慧法師竭力安排我面見趙朴老,當時朴老說可以安排我與幾個青年書法在一吃飯時見面。因為時間緊張,我最終沒有去,法師就約我寫篇會議綜述,這就是發表在《法音》1987年第2期上的《大雁塔下的沉思》。過了二年後,我在1988年年底參加中國宗教學會第三屆全國會議時,凈慧法師陪我坐公交車去趙朴老家裡,我們有整整一個晚上的談話,對中國佛教發展談了一些深層次的問題。趙朴老提到星雲法師將於1989年春率團來大陸探親弘法,問我們復旦大學可否邀請他來演講?我說既然是朴老出面邀請,我們當然隨喜。後來有八個學術單位聯合邀請星雲法師星雲法師來大陸訪問,凈慧法師全程陪同。當時的場景和兩岸佛教的差距,對於凈慧法師提出生活理念,應該是很大的觸動。

我曾經提到,近代中國佛教有以圓瑛法師代表的保守派、以太虛法師代表的改革派和以虛雲法師代表的清修派。當時海峽兩岸佛教會的領袖都是圓瑛系,這與政治經濟環境有關。隨著佛教注重修證的主體性訴求涌流,虛雲一系將會發揮重要作用。正好1989年3、4月間,我應吳立民先生邀請要去湖南和江西禪宗叢林考察,凈慧法師借給我一本《虛雲和年譜》,告訴我一要去當今的模範叢林雲居山參訪,去寺院前要先讀有關寺志和人物傳記,是謂「臥遊」也。這對我受益匪淺。我到了真如寺當晚,就在方丈室向一誠法師借了《雲居山志》研讀。在湖南考察期間,也根據凈慧法師提示,從他中國佛學院的老同學戒圓法師處借閱了大量方誌材料。後來我向凈慧法師詳細談了湘贛考察的觀感,提及我在湖南省委統戰部彙報十天考察結果時,曾經直言不諱地指出:如果說古人尚且有「大唐國內無禪師」的感嘆,那麼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佛教主體性和神聖性不足。這引起了吳老的深思,當時就說:「我們造業啊,現在受報應了!」吳老是黨政高官中罕見的對佛學有深刻研究的學者型人物,可謂當代的「裴休」。

凈慧法師告訴我,他受河北省黨政部門邀請,將去河北主持佛教協會工作,並向我出示了趙朴老為即將創刊的《禪》的題詞:「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我說他離開《法音》,將是對中國佛教思想文化建設的損失。他說還會兼顧《法音》的工作,特別強調:我們和尚的本行就是建寺安僧,寺院佛教的根據地,離開了寺院做什麼都會落空。從法師在河北、湖北修建一系列寺院事業來看,真是如蛟龍入海,將他當年困厄中對中國佛教的思考,逐一落實到生活禪的實踐中,並總結出系統的理論。

1993年,法師打電話問我,即將創辦的禪學研究所起什麼名好?我脫口而出:趙州禪學研究所。他在電話中連聲說好:既突出了趙州祖庭的禪風,又超越了時空。後來有關方面說趙州是縣,而河北是省,故稱河北禪學研究所。其實名稱只是假名而已,重要的是凈慧法師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他當年的理想:「來參真際觀音院,何幸國師塔尚存。寂寂禪風千載後,庭前柏子待何人?」過了不久,凈慧法師電話邀請我為首屆生活夏令營授課,對象以大學生為主。我說:「您可真是打擦邊球的大師!這在當今中國佛教,是真正進入主流社會的創舉。」當年帶了選修我「佛教哲學」課的四位復旦同學參加夏令營,並作了《中國佛教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演講。同年,發表了二篇文章介紹夏令營理念意義:《趙州吃茶記——生活夏令營散記》(《佛教文化》1993.4),《加強教團建設,提高自身素質——復旦大學哲學系王雷泉先生訪談錄》(《法音》1993.10)。第二屆夏令營我又帶一批複旦同學參加,並推薦社會學專業的本科生汲喆同學深入調研。汲喆後來在法國留學,他的博士論文有相當一部分內容自生活禪夏令營10多年的田野資料。

第二屆夏令營之後,我對法師說:大學生寺院,主要是體驗宗教生活,接受的是法師開示,我們教外學者可以淡出了。第四屆夏令營中國佛教協會和河北省佛教協會聯合舉辦,法師來電話邀請我再次參加。那年海法師贈送我一份「大金沃州三千邑眾碑」的拓片,幾年我用電腦資料庫對2000餘邑眾作社會分析,並對碑文做了標點和補闕,撰成《神聖化與世俗化——以「大金沃州三千邑眾碑」為例》,發表在《中國禪學》創刊號上。2002年我在第十屆生活夏令營即以此文演講,當時營員人手一本定價數十元的《中國禪學》,以至於當時主編吳言生大為咋舌:老和尚真是大手筆,你這一堂課就花費了好幾萬哪!

2007年,我應邀參加在黃梅四祖寺舉辦的禪文化夏令營。當時我們正在籌備成立復旦大學禪學會,我帶著幾位骨幹自備車子前往參學取經。參訪黃梅各個禪宗道場之後,作為天台宗的研究者,我很想參訪心儀已久的玉泉寺,結果凈慧法師親自帶我們驅車6小時參訪度門寺和玉泉寺。一路上法師與我談到南宗與北宗禪法不可偏廢,他自己也想閑下來閉關充電。只是為了報效家鄉,在自己禪宗道場還沒有完工的情況下,接受地方政府力請,承擔起玉泉寺的恢復修建工作。凈慧法師中國佛教的復興有著強烈的使命感,但並無開疆拓土的企圖,玉泉寺修復後,完全交付天台宗傳人,並沒有派去自己的弟子在這之後,我每年都帶著一些學生去黃梅夏令營,2011年8月還應法師之命,連續去二次授課。好幾次在老祖寺方丈茶室,面對滿目青山,我與老和尚品茗暢談中國佛教組織化與社會化的課題。談及湖北省地方當局「打造大品牌,弘揚禪文化」的口號,老和尚爽朗地笑著說:他們打造他們的大品牌,我們弘揚我們的禪文化

去年夏天我帶領數十名禪學會會員參訪黃梅叢林時,凈慧長老留著長須,滿臉疲憊,身體已經是很衰弱了。當時我還長老說,希望有一時間,准備好錄像機,好好地請法師談一生的坎坷經歷,總結這幾十年中國佛教發展的經驗教訓。老和尚笑笑:待緣吧。今年春接到長老最後一條生活禪語,我們已經凜然一驚,正商量著有空去看望長老,沒有想到竟成永別。長老的一生與中國佛教命運,有困頓,有磨難。既承負著不堪回首的共業,又忍辱負重、鞠躬盡瘁,為中國佛教鳳凰涅槃開拓新路。長老發揚光大了虛雲老和尚傳統,為使中國佛教進入主流社會並向世界弘揚,貢獻了他後半生的全部心力。今年復旦禪學會到北京參學,凈慧長老北京市區內建立的趙州茶館,是山林佛教與都市佛教結合的典範佛教走出圍牆進入主流社會的創舉。我為這次參學的法源寺、廣化寺、趙州茶館龍泉寺,擬了一條橫幅,就以此聯作為這篇紀念小文的結語:

法源廣化趙州茶,

龍泉涌注鳳凰嶺。

(作者系復旦大學宗教學系教授博士導師)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