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與禪修,這兩種修鍊雖然外相上看來不太相干,但內里卻有著很大的聯繫。當我在心靈修鍊上開悟時,文學上也便開悟了。所以我常常強調,一個作家更重要的,是人格上的修鍊。行者的修鍊,便是心靈、人格的修鍊。
我從非常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寫作與禪修,我發現,這兩種修鍊雖然外相上看來不太相干,但內里卻有著很大的聯繫。證據是,當我在心靈修鍊上開悟時,文學上也便開悟了。所以我常常強調,一個作家更重要的,是人格上的修鍊。行者的修鍊,便是心靈、人格的修鍊。
心靈修鍊追求的是去除慾望、執著,找回一顆質朴、純凈、明朗的真心,遇事隨緣。其實,文學藝術也是一樣。
藝術有四種境界,第一種境界是對現實的寫真,它代表最本真最原始的生活,也叫原生態。源於現實又高於現實是第二種境界,這時作品被升華提煉了,但弱的一點就是缺少活性,就像修行中間出現的第二種境界——在生起次第完成之後,進入到圓滿次第,那時候已經得到一種輕安和定力,但容易流於枯禪,缺乏活性。禪宗的故事中便有這樣一個案例,一個和尚坐了二十年禪。一天,供養他的婆子打發一個女子去抱住他,然後問他什麼感覺?他說:「枯木依寒岩,三冬無暖氣。」那時,他雖然有定力,但是缺乏鮮活的生命力,心靈好像被什麼束縛住了。
藝術的第三種境界就是更進一步,具有動感、活力,有了一種激蕩的勢,作者總感到在創作中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存在。這種力量不知來自何處,但讀者也能從藝術作品中感受得到。這種力量很可能來自作者自身,但這時他已經沒有內外、自他之分,非常接近於修行中「明心見性」的境界,但還得進入修道。此時作者的創造力已經遠遠高於前面的境界,不過仍沒有達到自由之境,因為我們還能從作品中看到一種現實對作者的制約和影響。
第四種境界,作者已經遠遠超越了生活對他的所有制約,他把過去學到的形式一掃而盡,心靈在自由地流淌,不受任何拘束,沒有一點兒紅塵之氣,達到了自由——「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得到了大自在。
注意,在第二種境界中,作者不注重形式,而注重神似;到第三種境界時,他對形和神都不管了,而重「勢」,即運動的力量、動感、活性;到了最後一種境界,他什麼都不管,破除了一切外相的東西,腦中一片朗然光明,沒了藝術之相,沒了創造的概念,就像一個孩子那樣盡興地流淌真心,這就是最高境界。所以說,大師若童。
我的寫作狀態也很奇怪。我常說,我不會寫小說,是小說自己往外噴。我寫作的時候渾身發熱,頭頂發脹,彷彿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注入我的生命。這時候,沒有我和世界的區別,我與大自然達到了一種共振。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我就是法界,法界就是我,二者融為一體了。我的筆就是宇宙靈性的出口,詩意和真心從筆端往外流淌著。
當藝術家還有束縛的時候,那僅僅是人的境界,不是宇宙、法界的境界。當他把所有的境界破掉,就等於一杯水倒進了大海,就有了大海的力量。
當然,像孩子的不一定是大師,而大師絕對像孩子,因為他有一顆童心。孩子沒有世間亂七八糟的分別心,他有的是赤子之心。大師就像是躺在搖籃里望著母親笑的孩子。當一個人擁有這樣的心時,就非常接近「道」了,但是這里還缺少知識與檢驗。所以,解脫者的純真中一定要有孩子般的純真,而孩子的純真卻包含不了解脫者的純真。把世間法修得很好的人,也可能達到嬰兒狀態,道家稱之為「赤子之心」。「復歸於嬰兒者」可能得道,而嬰兒卻沒有得道。因為嬰兒會長大,當他長大後見到世界上有許多好玩的玩具時,他就會立刻失去那顆赤子之心。但得道者則不會。當一個人復歸於嬰兒的時候,就有了超越,然後再把「超越」這一名相從心裡掃出去,就可能得道。沒有這個修鍊的過程,嬰兒就還是嬰兒。超越的部分就是出世間法。
許多時候,我對那些流行的概念根本不感興趣。心和世界是一味,心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心。我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把他們當做游離於心外的什麼,我總是感覺我在和自己對話,不會因為前面坐著美女,心就怦怦亂跳。所有的外現已經無法干擾我的心了。我絕不會挖空心思地想要說些什麼話,要達到什麼目的,只是隨緣地說,僅此而已。只有當心屬於自己、沒有任何束縛的時候,才叫解脫。但這顆心裡還有一種獨有的、證得的東西。什麼東西?只有證得的人才知道。就是說,它不僅僅包括世間法,更重要的是出世間法,這也是那些達到「耳順」的人,跟出世間證悟者的區別。
因此,修行的目的不是要在心中增加什麼,而是要減少。如果說有增加的話,那就是增加覺悟和明白。慢慢地減少心中的貪婪、愚昧、仇恨等等,甚至包括貪圖成就和覺悟,也要減去。真正的放下就是覺悟。
修行追求的境界就是絕對自由的境界,不依託任何東西,而達到身心絕對的自在。
許多時候,心靈深處的智慧遠遠高於你所學的東西,比如有些孩子找到感覺後寫出來的文章,絕不像是他寫的。那時候,他就是大自然的出口,是智慧的出口。寫作時他沒有自己,而是在一種濃濃的感覺中間,進入大自然並和大自然融為一體。如果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個學生,他就寫不好了。當他達到一種忘我的境界,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就是天人合一的時候,他就會寫得非常好。
比如,你在四年級的時候寫過一篇作文,寫得非常好。得到誇獎後,你想改得更好些,結果,改來改去,反而改得一塌糊塗。為什麼呢?因為你改的時候帶有了一種情緒化的執著。當你以四年級的水平去改自然流淌出來的東西時,肯定就會改壞它。
一個人必須要把心中既定的框框破除掉,實現破相。破相後才能成為大師。當你著相時,你就是一個孩子,文字就不行了,因為這時候的文字是因為「用」而不是因為「愛」。後來,我告訴你進入那種空性狀態,不要去想怎麼寫,不要去想寫的內容,只要那份真心和警覺,用那份警覺去觀照文字,你才又寫出了後面的那些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