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日籍作者:印度密教研究之現況及其研究方法(松長有慶)

印度密教研究之現況及其研究方法

松長有慶

密教與顯教

『密教』這個辭彙的定義是明確的。但是,它的用法也頗為曖昧。日文中的『密教』,本來是被用於與『顯教』相對、並加上價值批判的辭彙。將此一與顯教相對的密教所含有的特質加以明確規定的人,是弘法大師空海他在其教判論︰《辨顯密二教論》中,以法身說法、果分可說、即身成佛等項,作為與顯教相對之密教特質。或許,這是最初、最簡潔的密教定義。

但是,也有人將空海所下的定義,加以擴大解釋。此即日本天台宗所研究的密教(後來稱為台密),其定義較空海所定更為寬廣。慈覺大師圓仁將《法華經》等的一乘教(大乘佛教)稱為密教,並將三乘教(小乘佛教)配屬於顯教。比起後來的東密(真言宗)之密教教學而言,台密對密教所下的定義較為寬泛。

此外,目前我們所使用的『密教』一詞,其所指范圍較寬。一般而言,密教被理解為神秘性的、閉鎖性的、原始性的、咒術性的。亦即與其將它說是密教,不如說是神秘教(eso-terism)。但是若依據此一廣義的標準,則古代宗教大部分都可收入密教的范圍之內。若依空海所作的狹義解釋,則不僅台密很難入其範疇,連印度密教及其支流的西藏佛教(喇嘛教),也不能稱為密教。

如果印度的密教,一如日本──擁有獨立的教團、可以闡明其教理之特質,則可以作為標準。但是,由於印度密教是發展在一佛教教團里,所以很難佛教之中將密教區別出來。不過,如能掌握一般所說的密教特色,則在佛教經典中,應該也可以找到不少。

密教的語源

在規定密教的概念之前,我們先從佛教經典中,探討這個辭彙到底是如何地被使用著。『密教』一詞,很早就已出現在漢譯文獻中。它的首次出現,是在五世紀初譯出的《央掘魔羅經》里︰『彼諸眾生亦復如是。久習無我隱覆之教,如彼凡愚染諸邪說,去來現在不解密教。』這里的『密教』,指的只是深奧之教。它與《大智度論》中之與『顯現』相對的『秘密』,用法相似。《大智度論》卷四雲︰

菩薩雖應次佛,以諸煩惱未盡故,先說阿羅漢。諸阿羅漢智慧雖少,而已成熟。諸菩薩智慧雖多,而煩惱未盡。是故先說阿羅漢佛法二種,(一)秘密,(二)現示。現示中,佛辟支佛阿羅漢皆是福田。以其煩惱盡無餘故,秘密中,說諸菩薩無生法忍,煩惱已斷,具六神通利益眾生。以現示法故,前說阿羅漢,後說菩薩。』

同論卷六十五雲︰『諸佛事二種。一者密,二者現。』在這里,所謂的現或顯示,是指為劣根的緣覺、阿羅漢而說的小乘教;所謂密或秘密是指大乘菩薩所說的深遠的大乘教,並沒有一所說的顯教與密教的意思。

此外,『密教』或『密藏』等辭彙,也數度出現在唐代以前的漢譯經典里。此即︰隋·闍那崛多所譯的《一向出生菩薩經》、唐初菩提流志譯的《一字佛頂輪王經》卷一、唐·不空譯的《如意寶珠轉輪秘密現身成佛金輪咒王經》、《五字陀羅尼頌》等經典。但是其語義也都如前文所說的,是指深奧之教。在唐初阿地瞿多譯出的《陀羅尼集經》卷十二中的『密藏』(或『秘密法藏』)一詞,有陀羅尼、印、壇法之意,與現在的『密教』用法,相當接近。雖然如此,但是出現在這經典中的『密教』或『密藏』,還沒有被用來與顯教相對,也並未具有優位性的地位。

可以作為與顯教相對的『密教』的文獻,是相傳由不空作釋的《總釋陀羅尼義贊》。其中,將陀羅尼、真言、密言明顯地開列為法、義、三摩地、文等四類,卷末有如下之敘述︰

『如上陀羅尼、真言、密言、明義依梵文。復於顯教修多羅中稱說。或於真言密教中說如是四稱。或有一字真言乃至二字三字乃至百字千字萬字,復過此數乃至無量無邊,皆名陀羅尼、真言、密言、明。若與三密門相應,不暇多劫難苦行,能轉定業,速疾易成。安樂成佛,速疾之道。』

此文中,明指密教不同於顯教,它是速疾成佛之道。此《總釋陀羅尼義贊》雖記為不空『奉詔解釋』,但未必由不空譯出。其故如次︰(1)不空奏上的《表制集》卷三所載的〈三朝所翻經論請入目錄流行表〉,並沒有該義贊之名。(2)《貞元錄》收載有此〈目錄流行表〉之外的不空佛典,但亦未見載有此一《義贊》,(3)相當著意地收集不空所譯經典而持回日本空海也沒有將該贊之名列在《請來目錄》之中。由此看來,我們不能認為《總釋陀羅尼義贊》是不空所譯。而且,由於該贊不見有梵文原典或藏譯本,因此,也無法確知它的內容反映出何等程度印度色彩。總之,縱使不空譯(或不空釋)的義贊中,出現過與顯教相對的『密教』的辭彙,也不能立即認為顯密之說確實是起源於印度

姑且不論經典中的『密教』,是否具有與顯教對峙的意義,但是,密教的歷史之開始於印度則是毫無疑義的。現存的梵文原典或譯自梵文的漢譯密教經典儀軌,數量相當多。此外,大量收集直接譯自梵文經典儀軌西藏藏經,其中大部分都與密教有關。因此,若超越『密教』這個辭彙的有無,及其意義之差異,則密教經典的成立史自是不得不在印度探求。但是,在漢譯或藏譯的大藏經中,被配屬於密教部的經典,是否都真是密教經典?此外,在一佛教經典中,有無密教經典存在?這些問題,都頗值得注意。其所以有這類問題產生,是因為對於『密教』這個辭彙的概念因人而異的緣故。例如在漢譯大藏經中,將《金光明經》收在經集部(大乘經典中之一部),而西藏藏經則將它歸屬在具有密教部意味的怛特羅類。這樣的例子,為數不少。

為了確定語意並不明確的『密教』一詞,此下擬對外國人如何使用與理解該詞,作一探索。(中略)

純密與雜密

日本的密教中,《大日經》與《金剛頂經》的密教被稱為純密,而稱其它的密教為雜密,兩者有所區別。所謂的『純密』、『雜密』,是就其經典儀軌目的、結構、修法內容等方面的不同而立論的。茲就其詞語之用法略作探討。『純密』是純正的密教,『雜密』是雜部密教的略稱。最早將兩者對照使用的人,是江戶中期的慧光。但是,最早記載『雜部』不屬於《大日經》系、《金剛頂經》系之密教的文獻,卻是空海的《三學錄》。該書將全部的經典分為經、梵字真言贊、律、論等四類;其中,經的部門分為金剛頂宗經、胎藏宗經、雜部真言經等三類。此處的『雜部』,應是雜密之起源,但是其意義只是指『其它』,其中並不包含價值判斷。而將以現世利益為主要目的修法尚未發展的陀羅經典卑稱為雜密;將以正覺為主題的《大日經》、《金剛頂經》二經尊為純密的表現,則是真言宗學中經典評價的基準。

如果從印度密教史的時代加以區分的話,大多數的雜密經軌,是初期密教時代的產物;而《大日經》、《金剛頂經》等純密經典,成立於以七世紀為中心的中期密教時代。八世紀以降的後期密教時代則是怛特羅的隆盛期,俗稱為左道密教。在日本國內,直到近世之前,並沒有傳入印度後期密教,因此,沒有將後期密教劃分為『雜』或『純』的密教。但是,將包含其它、雜多之意的『雜』,認為是包含性力(s/a^kta)成分的密教(後期密教),則是出自歐洲學者誤解。(中略)

密教研究的資料

由於密教的經典儀軌陀羅尼、成就法、論、注釋書的數量相當龐大,也為了有效地活用,因此,有必要在某種形式上加以整理、建立順序。無論是梵文寫本、漢譯、藏譯,我們都可看出在分類上,前人曾付出相當程度的苦心。有系統地將現存梵文寫本加以分類、整理,並對照漢譯與藏譯而成的唯一目錄,是山田龍城博士所著的《梵語佛典の諸文獻》。至於筆者所參與的密教部門梵文寫本目錄之製作,是以西藏藏經的分類法為規准。這是因為現存梵文寫本的種類、性質都與藏譯類似,以及藏譯的分類法較為合理之故

雖然在世界各地的大學圖書館或研究所,保存了不少寫本的梵文資料,但有關密教資料的出版並不多。在與密教有關的梵文資料中,由於古典梵文不多,又混入了相當多的俗語,且大多數又與陀羅尼有關,因此,出版的進展並不太大。戰後雖然有若干基本的佛教怛特羅被校訂出版,但是就研究密教的資料而言,漢譯與藏譯之重要性仍然相當高。

關於漢譯密教文獻的整理,小野玄妙博士所編纂的《大正新修大藏經》可視為其中之代表事例。《大正(新修)大藏經》將密教經典收在第十八到第二十一冊之中,第十八冊,除了收有與《大日經》、《金剛頂經》有關,及《蘇悉地經》、《蘇婆呼童子經》、《蕤耶經》、《陀羅尼集經》之外,還有與胎金兩部有關的經典,以及其它經典。第十九冊以下,是以某一主題或以各尊為主的經典之整理。

唐· 阿地瞿多譯的《陀羅尼集經》,以五區分法將陀羅尼分為︰佛(第一~二卷)、菩薩(第三~六卷)、金剛(第七~九卷)、天(第十~十一卷)、普集會壇法── 其它(第十二卷)是各尊分類的先例。由於中國沒有成立以密教為中心的特定宗派,因此,與密教有關的漢譯論書數量不多,《大日經疏》等少數的疏釋,被收在《大正藏經》第三十九冊,其它也只是零星的分布。在漢譯的密教經典中,唐代所譯居其大半,宋代以後所譯約為唐譯半數,隋代以前約占唐譯的三分之一。從漢譯經典的數量,約略可知唐代密教的盛況。

另一方面,西藏的全面統一,並沐浴於文化之中,是在七世紀以後。而開始將密教經典譯為藏文是在八世紀後半期。九世紀中葉,由於朗達磨(glan% dar ma)時代之破佛,佛典的翻譯暫時中斷;九世紀之後,尤其是在十一世紀以後的西藏佛教後傳期(phyi dar),大量的密教經典、論、注釋書等被譯成藏文,由西藏所作的注釋書也大量問世。

由於漢語文化圈與藏語文化圈接受佛教時期如此差異,因此,密教文獻的質的方面,漢譯與藏譯有相當大的不同。就研究印度初期密教而言,需仰賴漢譯資料。此一時期,西藏文化尚未萌芽,佛典的翻譯事業還沒有開始。但是漢譯的密教經典,在唐末以後質量劇減,傳承幾乎斷絕,也沒有注釋書出現。像這樣,漢譯數據的數量,隨著時代的更替而有顯著的起伏現象,因此,無法只仰賴漢譯數據以論述全體印度密教。

另一方面,由於八世紀以後,西藏的翻譯事業急遽興盛,而後傳期的西藏佛教又以密教為主;因此,有關八世紀以後印度密教的情勢,西藏方面的資料較為詳細。由於甚多印度前期的密教經典儀軌被譯成藏文,且就梵文的翻譯而言,藏譯遠比漢譯忠實,因此,在研究印度密教時,藏譯資料具有極大的重要性。

基於前述理由,要全盤俯瞰印度的密教史,在文獻資料方面,唐代以前應以漢譯為主,唐代後半以後,則當以藏譯為主。至於梵文資料,大多與怛特羅有關,對於印度後期密教的研究,也是不可或缺的。就印度密教史之研究而言,當然有必要利用文獻上的梵、藏、漢文數據,但也必須引用考古學的遺品、遺跡、現存雕刻、繪畫,或與怛特羅教有關的印度宗教儀禮、習俗的調查結果。

(摘錄自《世界佛學名著譯叢》)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