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汝鈞教授:智者大師前期思想中的心靈哲學 四、心的虛幻性格

天台智顗的心靈哲學

智者大師前期思想中的心靈哲學

四、心的虛幻性格
 
吳汝鈞

  上一節所討論的四種心,除了第一種有漏心是凡夫現實的一念心、未經修習的一念心外,其他如無漏心、亦有漏亦無漏心、非有漏非無漏心,都是經過修習而得的心,而不現實凡夫的一念心。關於心的修習,智顗提出不同的方法,如修心、調心、觀心等等,不過,最根本的,也是他時常強調的,是從本質方面理解以至體會心的虛幻性格,因而不對它起執。這虛幻性的心,自然是就凡夫現實的一念妄心而言。
  我們這里先討論智顗如何說心的虛幻性,及如何體會這心的虛幻性。首先看智顗如何說心的虛幻性,在這點上,智顗一般是以白描手激動,教人觀察心的緣生性格,由緣生以推知心的無體、虛幻不實。智顗說:
  觀此心念以內有六根,外有六塵。根塵相對,故有識生。根塵未對,識本無生。觀生如是,觀滅亦然。生滅名字,但是假立。生滅心滅,寂滅現前,了無所得,是所謂涅槃空寂之理。(22)當知唯心無外境界,即復此心亦無自相,念念不可得。(23)
  這是說心識由根、塵或認識器官、認識對象相碰觸時生起的。在根、塵未碰觸之先,是沒有心識生起的。故心識或心是緣起的,無實在的自體,故是虛幻不實的。心生緣起的。心滅亦是緣起即是,當適當的緣離去,心亦會隨著息滅。我們對心,是無所得的。
  智顗進一步提到,心如諸法一樣,是虛幻的、虛空的,我們不應對之生著。我們不應執著於心,要從心解放開來,這樣便立時得到清凈解脫境界他說
  若行者體知一切諸法虛空者,無取無舍,無依無倚,無住無著,若心無取捨、依倚、住著,則一切妄想、顛倒、生死業行,悉皆止息。無為無欲,無念無行,無造無作,無示無說,無諍無競,泯然清凈,如大涅槃,是名真正。(24)
  智顗這里由心的虛幻說到實踐的效果方面來。即是,倘若我們真正了達心的虛幻不實的性格,我們即能停止一切對心的執著、依賴,這樣,便不會有虛妄想法與顛倒的行為,使能停息一切生死惡業,達到無念無言、無為無作的清凈寂靜解脫境界
  關於如何體會心的虛幻性,這可以是一個理解的、觀念的問題,也可是一個存在的、實踐的問題。智顗所著力的,是就理解、觀念方面,以四句否定的方式來展示求心不可得,由此以確認心的虛幻性。所謂四句否定,是對於四種可能的思考即肯定、否定、綜合與超越,予以同時否定,以表示在這種思考層面的不可能性。(25)智顗說:
  行者當諦觀在一念妄心隨所緣境,如此之心,為因心故心?為不因心故心?為亦因心亦不因心故心?為非因習非不因心故心?為在三世?為在內外兩中間?有何足跡?在何方所?如是等種種因緣中求心畢竟不可得。心如夢幻不實,寂然如虛空,無名無相,不可分別。(26)
  在這文字中,最受注意的,當是四句否定的思考。因心故心是肯定句,不因心故心是否定的,亦因心亦不因心故心是綜合句,非因心非不因心故心是超越句。對於四句都加以反問,顯然是否定的的意思。即是說,因心故心、不因心故心、亦因心亦不因心故心、非因心非不因心故心都不成。現在的問題是,這四句應如何理解呢?何以又被同時否定掉呢?以下我們先引述一些日本學者的詮釋,再提出我們自己的看法
  新田雅章以為,因心故心是心以自己為原因生起;不因心故心是心以他者為原因生起;亦因心亦不因心故心是心以自己與他者作為原因生起;非因心非不因心故心是心以無原因生起。(27)玉城康四郎則更詳細,他對上引一整段文字,都作了解釋。他以為,這是說到「實相正觀」或「一實境界」的內容。即是說,要諦觀現在一念妄心是隨順所緣而來的境,這一念妄心是因於心呢?不因於心呢?亦因於心亦不於心呢?非因於心亦非不因於心呢?在三世之中呢?在內外或在中間呢?在這樣的種種因緣中求心,畢竟都不可得。這樣的心,像夢幻,像虛空,無名無相,不可宣說。玉城特別強調,實相正觀或一實境界是指在一念心是隨順所緣而來的境這樣的事實即是是指這一念心是虛空畢竟不可得這樣的事實而已。玉城繼續提出,這里的一實境界,是要否定心性的形而上性,是要展示心性自身是空的。他認為特別重要的是在一境界是,如虛空那樣畢音樂可得的,不是心性或心源,卻是現在一念心。在三昧的實踐中,透過心相統一的關系以預想心性或心源,作為一個統一體,是自然的。但實際上,這樣的心性是沒有的,因此,就實相來說,必排除像心性那樣的形布是的觀念性的東西,而只集中在現在一念心方面。而這現在一念心,正是如幻如化,如虛空,畢竟不可得。(28)
  對於有關心的生起四句,新田雅章的解釋應是對的,因心故心是自生;不因心故心是他生;亦因心亦不因心故心是自生與他生的結合,即共生;非因心非不因心故心即是自生也不成,他生也不成,由於這自生與他生已窮盡一切有因生,故這是無因生。智顗的意思是,當前一念心的生起,不由自生,不由他生,不由他生,不由共生,不由無因生。這四種都不成,但再沒有其他的方式生了。故當前一念心是無生。進一步看,這些生都是自性說,智顗的意思是要排斥具有自性的生,即自性的生是沒有的。若以自性的立場來說生,則自性、他生、共生、無因生都不能成立。故我們不能以自性來說一念心的生起。但一念又明明在那裡作動,對我們的日常生活構成莫大的影響,它可謂生相宛然,我們只能說這一念心是沒有自性的,是如幻如化的,它是虛幻的本質或性格。
  智顗的另外一種從理解、觀念上來說心的虛幻性的方式,是三時破。三時是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段。心在這三個時段中都不可得,這表示心對時間虛幻性、不可捉摸性。在上面引的文字中的「為在三世」這一反問,已含有這個意思。智顗的具體的論證,則如下文:
  當反觀如此心者從何處起。若在過去,過去已滅,已滅之法。則無所有。無所有法,不名為心。若在未來未來未至,未至之法,即是不有。不有之法,亦無此心。若在現在,現在之中,剎那不住。無往相中,心不可得。(29)
  心在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段中都不可得。從現象層面說,又不能有超越時間的無限心。故可說心是虛幻不實的。
  若一味立心的虛幻性,則會流於虛無主義,最後會陷入斷滅論的危險。智顗並不如此。他認為若能徹底了達心的虛幻性,便不會對心起執,也不會對相對反的非心起執,這樣便能遠離二邊,體會中道境界。這是從虛幻虛妄中翻騰上來,即此即達致一切皆空清凈性格。這是寂然無相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解脫境地。他說
  行者尚不見心是生死,豈見心是涅槃?即不得所觀,亦不存能觀。不取不舍,不倚不著。一切念想不起,心常寂然,亦不住寂然。言語道斷,不可宣說。雖不得心非心相,而了了通達一切心非心法。(30)
  不見相貌,不在方所,當知此心畢竟空寂。既不見心,不見非心,尚無所觀,無能無所,顛倒想斷。既顛倒斷,則無無明及以愛恚,無此三毒,罪從何生?復次,一切萬法,悉屬於心心性尚空,何況萬法?若無萬法,誰是罪業?若不得罪,不得不罪。觀罪無生,破一切罪,以一切罪根本性空,常清凈故。(31)
  若能透徹地了達心的虛幻性,則心不能立,與心相對反的非心亦不能立。這樣便能克服一切能所對比的二元格局,斷除一切顛倒幻想的根源,一切罪業亦不生起。最後便能達於寂然清凈境界。這便是智顗所說的「既不見心,不見非心,尚無所觀,況有能觀?無能無所,顛倒想斷」。雖然如此,我們並不會持否定的態度,舍棄現象世界世間法。我們還是停駐於世間法的范圍之中,通達一切世間法門,進行無私的教化與轉化的宗教活動。此智顗所謂「雖不得心非心相,而了了通達一切心非心法」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