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煥忠博士:天台與華嚴及判教

天台華嚴及判教

韓煥忠

摘要: 天台宗與華嚴宗是中國佛教最主要的兩個以教立宗的宗派。智額在四教判釋中判《華嚴經》為「高山頓說」、「圓教兼別」,體現出他諸經並尊的融合思路。法藏判《法華經》為「三乘教」、「逐機末教」、「同教一乘」,反映出他為本宗宗經而與天台宗爭鋒的思想傾向。澄觀以《華嚴》為「頓頓」而《法華》為「漸頓」,湛然判《華嚴》為跡門「兼權」而《法華》為「超八」之教。天台山家與山外還就《起信論》的判釋及法藏的《義記》展開了爭論。兩家的判教之爭最終確立了中國佛教兩大教宗並峙的局面。

智顓判教中的《華嚴

天台宗與華嚴宗是中國佛教中最主要的兩個以教立宗的宗派。陳隋之世,天台宗以《法華》為宗經而盛行於金陵、江都、天台山;初唐之後,華嚴宗以《華嚴》為宗經而盛行於長安洛陽、五台山。智顓的判教思想華嚴判教的形成深有影響,法藏、澄觀等華嚴學家也對慧思、智顓等大加讚揚,但各自的宗派立場不能不使他們互有軒輊,是以有天台華嚴的判教之爭。

智顓雖然沒有專門講述《華嚴》的註疏,但他常引《華嚴》以證成己義,可見他對《華嚴》還是非常熟悉和重視的,而且《華嚴》在智頡判教體系中的地位也非常特殊。就五味教法而論,《華嚴》屬乳教,但這不是說華嚴》的義理較後幾昧的經教為淺,只是表明《華嚴經》在佛的一代化跡之中是最先講說的經典。就化儀而言,是佛以頓說的方式施與眾生教法。在推崇頓教的中國佛教語境中,這也是明顯的尊重和褒揚。就化法來講,正說圓教,兼說別教,前者直明佛之境界,與本門之圓無二無別,後者也是界外大菩薩法,登地以後與佛無殊。其義理較之純用三藏教的《阿含》為高深,自不待言。即使是《方等》、《般若》、《涅槃》等部類的經典,因兼帶三藏、通教等界內法,也不能與《華嚴》之純說界外法門相比。應該說,智顥給予《華嚴》的這種評價是相當高的,後來法藏和澄觀引古德立教時高推《華嚴》,都援引智顫之判《華嚴》以自重,表明他們對智頡判釋《華嚴》的接受和認可。

智顛判教重在以《法華》的「會三歸一」、「開權顯實」、「發跡顯本」來融通全部佛教經典,他雖然高判《華嚴》,但與《法華》相比,兩者不能不有高下、淺深、權實、本跡的差別。所以他說:「如日初出,前照高山,厚殖善根,感斯頓說。頓說本不為小,小雖在座,如聾如啞,良由小不堪大,亦是大隔於小,此如《華嚴》。

約法被緣,緣得大益,名頓教相。約說次第,名從牛出乳味相。」《華嚴》不能普融諸根,因為它沒有開出權便之法,所說義理太深,雖然可以使大根機的人獲益,但是小根機的人無法聽懂。《華嚴》乃一期化跡之初教,圓教固然可以使人明了久遠實本,但是別教卻有待於通過「發跡」才能「顯本」,從而使佛的化道有始有終。《華嚴》只說佛與諸菩薩今時才結緣,而沒有講佛與眾生久已師資結緣。正因為《華嚴》有這麼多的問題沒有解決,所以才須有後面的各種經教,而《法華》開三乘權教而普融諸根,顯諸法實相而始終化道,明本地因緣而久成師資,故非《華嚴》之可擬。對於弘《十地經論》的地論師之說,智顥以他們「別是一途」而判之為別教,且在講經說法中多有批駁,而華嚴宗與地論師正有著師承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講,義理系統的分屬已註定天台華嚴兩家要有判教上的爭論。

天台高僧以判教方式創建一家教理的赫赫成就,既受到華嚴宗人的景仰,也成為華嚴宗人超越的目標。所以華嚴人對天台宗既有學習的虛懷,又有競爭的雄心。法藏對天台宗諸祖師極相推許,他曾說:「如思禪師智者禪師,神異感通,跡參登位,靈山聽法,憶在於今。」智頡之高判《華嚴》,亦為法藏所重,視之為《華嚴殊勝的證明。他敘天台判教雲:「依南嶽禪師天台智者禪師,立四種教。……四名圓教,為法界自在具足一切無盡法門,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即《華嚴》等經是也。」華嚴宗五教的形成也深受天台宗四教的影響。稍後於法藏的崔致遠說:「外訓有言,醫不三世,不服其葯。於聖典,叵謬憲章。以梁陳間有慧文禪師,學龍樹法,授衡岳思,思傳智頜,頡付灌頂。三葉勝芳,彷彿前朝佛澄、安、遠。聽憶靈山之會,夢佔台嶺之居。說通判四教之歸,圓悟顯一乘之極。藏以寢處定慧,異代同心,隨決教宗,加頓為五。」意謂華嚴宗五教判釋是法藏改變天台宗四教名目並加上頓教而成,以法藏傳人自居的澄觀對此也持有相同的觀點

法藏判教中的《法華

法藏通過一乘與三乘,稱法本教與逐機末教,五教十宗等幾項內容以判釋全部佛教經典努力突出華嚴一乘教義圓滿、究竟、終極。法藏以《華嚴》為「一乘」,於經有據;而《法華》稱「一乘」,亦有經文證明,且為東晉以來佛教界所公認。法藏的解釋是,《法華》之為一乘,只如《法華·譬喻品》中「臨門三車」中的牛車,因與三乘齊說,故稱為「同教一乘」,其義含於三乘教中;《華嚴》之為一乘,則似《法華·譬喻品》中別與諸子的「大白牛車」,因不與諸經同說,故稱為「別教一乘」。職此之故,法藏所說的一乘,往往專指《華嚴》,而其所說的三乘,一般都包括《法華》在內。

法藏對三乘教與一乘教的深淺從十個方面加以區分。一、權實差別。三乘為權,一乘為實。二、教義差別。三乘教但是言教,不具實義,唯《華嚴》具真實義。三、所望差別。「臨門三車」本眾生之所希望,「大白牛車」則出其望外。四、德量差別。「臨門三車」無殊勝可談,「大白牛車則是七寶大車,豪華壯麗,平穩迅速。五、寄位差別。就三乘共用的十地次位而言,聲聞乘可至四地、五地,緣覺乘可至六地,菩薩至七地,佛乘可至八地以上。六、付囑差別。佛付囑眾生,以《華嚴》為主,其餘大乘經為輔。七、根機差別眾生根機成熟即能信受《華嚴》,不熟只能信受其他經典。八、難信易信差別。《華嚴》難使眾生信受,其餘經典則易為信受。九、約根顯理差別聲聞道適宜根性下劣的眾生,辟支佛道適宜根性小明利的眾生菩薩道適宜根性明利、有慈悲心的眾生,只有《華嚴》適宜那些有無上心、決定樂大事的眾生。十、本末開合差別。《華嚴為本,余經為末,從《華嚴》開出,復合人《華嚴》。一乘、三乘經教深淺有此十異,可證《華嚴》獨出《法華》等眾經之上。

法藏認為,一乘教與三乘教的建立施設亦有十異。其一,時異。《華嚴》為佛最初所說經典,猶如日出,先照高山,余經皆後此而說。其二,處異。《華嚴》是佛在蓮花世界海中眾寶莊嚴菩提樹所說,余經則是佛在娑婆世界木樹草座等處所說。其三,主異。《華嚴》是盧舍那十身及無盡世間所說,余經則是化身所說。其四,眾異。《華嚴》七處八會在座聽法的都是菩薩、諸神王等,余經的聽眾則根性較為低劣。其五,所依異。《華嚴》乃佛依海印三昧而說,余經則依後得的智慧而講。其六,說異。《華嚴》中的每一句經文,於十方世界皆同此說,是一切處的普遍真理,余經則局於一方一處。其七,《華嚴》次位上下齊等,一一位中攝一切位,余經則階段分明,不相混濫。其八,行異。《華嚴》於——位中可以同時進行定散等各種修行,余經則不能。其九,法門異。《華嚴》講佛、神通解脫等均以十為教,余經或三或五或八等。其十,事異。《華嚴》事事無礙,余經不然。這等於說,《華嚴》的出身較之《法華》等其他經典為寶貴。

法藏又據佛說法施教時間上的先後而有「稱法本教」、「逐機末教」的分判。《華嚴自然是稱法本教,而《法華》只能是逐機末教。法藏也承認《法華》為「開權顯實」、「發跡顯本」、「暢佛本懷」的經典,但他認為,《法華》所顯的「實」、「本」,所暢的「本懷」,都是指《華嚴》。法藏既判《華嚴》高出《法華》,同時又充分利用《法華》的分乘判教思想,作出對《華嚴》十分有利的解釋。明乎此,則可知《法華》在華嚴五教十宗中的位置。法藏按照教法的區別,將佛教經典分為小乘教,及大乘始教、終教、頓教、圓教等五教,並且以各種經典的不同旨趣開為我法俱有、法有我無、法無去來、現通假實、俗妄真實諸法但名、一切法皆空、真德不空、相想俱絕、圓明具德等十宗。《法華溉為同教一乘,其義同於始、終、頓而攝人《華嚴》。經過法藏的解釋,《法華》最終成了證明《華嚴殊勝的工具。

法藏如此判釋一乘三乘,具有揚《華嚴》而抑《法華》,與天台宗進行教理爭鋒的意味。而當法藏活躍於長安的時候,天台宗的左溪玄朗正隱居於僻處東南的左溪,天台一宗僅存未絕之餘緒。但法藏的判教激起了天台人對智顓教學的重視、研究和講習,反而成天台宗中興的契機

華嚴》頓頓與《法華》超八天台宗以《法華》為圓頓教,華嚴宗以《華嚴》為圓頓教,智顫與法藏各自建構的教理體系如雙峰對峙,共同輝映著中國佛教時空。荊溪湛然大弘智顫主教天台號為中興:清涼澄觀頻演法藏之義,賢首亦得盛行。澄觀分圓教為漸圓與頓圓二類,分頓教為漸頓與頓頓兩種,以《法華》為漸圓、漸頓,以《華嚴》頓圓、頓頓。湛然對證觀的判《華嚴》於《法華》之上甚為不滿,兩宗的判教之爭繼續展開。

澄觀對《法華》、《華嚴》的分判固由其歸本賢首教義的思路所致,但是也不能說與天台教義全然無關。澄觀早年遍參諸方,曾隨湛然修習天台止觀以及《法華》、《維摩》等疏,後歸心華嚴》。這種特殊的參學經歷促成他二經同尊,而恢復賢首之教的法統意識使他猶重《華嚴》。據《止觀義例》所載,他判教的依據就是《法華玄義》。他說:「准玄文,八教謂漸、頓、密、不定;漸又四:謂藏、通、別、圓;此四兼前,名為八教。漸中既有最後一圓,漸外又復更立一頓,故知前圓但是漸圓,別立一頓即是頓頓。」八教名目雖出天台,但澄觀所作的將化法四教攝人漸教之中的解釋,則與《法華玄義》頗不相合,只能視為澄觀的「六經注我」。這種理解雖不諦當,卻可以看出澄觀融天台判教於華嚴義理之中的苦心孤詣。他自謂:「頻將此義以難他人,他無對者,唯我獨知。」此似以不應看作是貶仰《法華》而褒揚《華嚴》的宣示,實際上更可能是在以《華嚴》為宗經的情況下子《法華》以特別的重視和推崇。

湛然站在維護宗經的位置上,認為澄觀的這種判釋多有不當。一者,不明白《華嚴》之為頓教的含義。 《華嚴》「別立一頓」,在於該經是佛初成道就直接宣說的經典,不過謂其部屬頓教而已。就義理來講,《華嚴》為圓教兼別,所以在五味判釋中不名妙教。

二者,不理解開出漸教的意義。《華嚴》頓說,利根當機悟人,但鈍根不能獲益,佛為這些眾生開出漸教。自《華嚴》至《般若》,各部經典中皆有漸頓,《華嚴》之圓與《方等》、《般若》始教,唯識法相宗相當於大乘相始教與終教的一部分,如來緣起宗相當於大乘終教及頓、圓二教。法藏四宗判教特為宣講《起信論》而立,故判之為如來緣起宗,以利弘傳;而相承以為華嚴家法的五教判教則以《起信論》為大乘終教,法藏並未以該論為圓教究竟之論是很明顯的,天台宗的山外一派以該論主張真如隨緣不變、不變隨緣而判之為圓教,不免給人一種華嚴宗的終教即已達到天台宗的終極究竟境界感覺,從而造成天台在台、賢兩家教理高峰爭奪戰中的劣勢。這不能不引起以天台山家自居的四明知禮的警覺

知禮據天台教義,將《起信論》攝屬於大乘通、別、圓三教。「真如門有離言、依言,空、不空之義,則三教之理明焉!生滅門明初發心住能少分見於法身,八相成道,豈非圓位耶?次第翻九相,豈非別位耶?八地得無功用道,豈非通教被接之位耶?」(14)在知禮看來,法藏的《義記》只不過發揮了別教中的部分內容而已,連一般意義上的別教都還不算。「別有教道、證道,彼則唯論教道;別有四門被機,彼乃只論雙亦;別有自他橫豎,彼乃獨論自行豎入。別有多義,彼所不雲,末是別教通方,蓋是一途之說。」(14)法藏的《義記》以「隨緣不變」為宗旨,所以山外一派判之為圓教。但知禮認為,隨緣與否不是區分圓、別的標准關鍵在於隨緣的是法界以上的「但理」,還是具九法界的實相中道之理。「藏疏既未談理具諸法,是則一理隨緣,變作諸法,則非無作;若非無作,何得同今圓耶?」(15)知禮種種論述,意在證成華嚴終教隨緣不變的真如只是天台別教所說的「但理」。

山家、山外關於《起信論》的爭論,雖然沒有華嚴宗人出場,但因為是圍繞著法藏的《義記》展開的,所以也可以看作台、賢二家判教之爭在天台宗內部的繼續。在爭論中天台宗與華嚴宗判教的精義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如天台宗以「陸具」立宗而嚴分圓、別,華嚴宗判教對法相唯識宗的「凝然真如」與如來藏系的「隨緣之理」有清晰的辨析。但也反映出兩家判教中的不足之處。知禮始終未能明確答對山外關於「凝然聲如」氣「隨終不變」之間如何區別的追間,這正是山外吸收華嚴義理的豁口;而山外也未能說明華嚴宗終教、頓教與圓教之間的清楚區別,此處正是華嚴宗判教的籠統之處

天台華嚴的判教之爭促進了兩家義理的展開與交流,凸現了各宗的教理特色,對各自的發展道路進行了某種程度的規範和引導,從而確立了中國佛教兩大教宗並峙的局面,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化史上都具有一定的意義

註:

(1)智《法華玄義》卷1上,《大正藏》卷33,p683上一中,

(2)法藏《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卷1,《大王藏》卷45,p481上。

(3)同上書,p481,

(4)崔致遠《唐大薦福寺主翻經大德法藏和尚傳》、《大正藏》卷50,p284下:

(5)參見澄觀《華嚴經大疏鈔》卷1,《大正藏》卷35。p509下——p510上。

(6)參見法藏《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卷1,《大正藏》卷45,p477上—p478中。

(7)參見法藏《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卷1,《大正藏>卷45,p483上—p484中。

(8)見湛然《止觀義例》卷下,《大正藏》卷46,p453下。

(9)見湛然《止觀義例》卷下,《六正藏》卷46,p453—p454上。

(10)參見同上書,p454上一中。

(11)湛然《法華玄義釋簽》卷3,《大正藏》卷33;p834。

(12)湛然《法華文句記》卷1,《大正藏》卷34,p159下。

(13)知禮《天台教與起信論融會章》,宗曉編之四明尊者教行錄》卷2,《大正藏》卷46,p871中一下,

(14)同上書,p871下。

(15)知禮《別理隨緣二十間並序》之「七間」,宗曉編《四明尊者教行錄》卷2,《大正藏》卷46,p875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