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柳田聖山先生
方廣錩
我手頭有一份剪報,是1992年5月25日柳田聖山先生發表在《朝日新聞》上的一篇隨筆,名為《與自己相會》(自分と出會う)。當年柳田先生正好70歲。文中敘述他前一年初訪韓國伽耶山海印寺,面對那一排排《高麗藏》版片時的感受:「面對著留存至今的《高麗藏》的版片,就好像與長久以來一直存放在另一處的另一半身軀,漸漸合為一體。版片是底片,而我的身體就是毫不走樣的正片。陰陽合體,收回生機。這部書在中國出現已有1000年,在高麗雕版已有750年。那是我前生的遺體,必須竭力回歸。」最後「必須竭力回歸」的日文原文是「自分で引き取ねばならぬ」,正確的翻譯應該是「必須用自己回歸」。怎麼叫「用自己」回歸?我想柳田先生在這里是指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全部精力、乃至不惜一切地尋求這一回歸,所以翻譯時用了「竭力」一詞,但遠不能反映出柳田先生那一剎那心靈的感受與決斷。
讀這段話,我受到極大的震撼。我也到過海印寺,也為那排列得整整齊齊,保存得完好無損的八萬經版感動。承管理者好意,讓我進入經版庫,並抽出一塊經版,讓我拿著照相。我當時的心情,一方面是感激,另一方面也有點得意。而為什麼面對《高麗藏》版片,柳田先生會產生那樣一種生死相依的情感?我好像隱隱約約明白柳田先生為什麼能夠在故紙堆中孜孜幾十年。因為這就是他的生命,既是今世的生命,也是前世的生命。
學人做學問,大約也要分為幾種。等而下之者,有的因為命運的撥弄,來到這個位置上,因而不得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的把作學問作為一種謀生之道,一種職業。等而上之者,有的出於興趣,有的出於熱愛。但是,興趣可能轉移,熱情也會衰退。我自己是出於一種責任,一種自願擔當,因而無可推卸的責任;一種感恩,感恩諸多教育過我、關懷過我、幫助過我的人,以用我的科研成果來報答他們。柳田先生自稱人文科學就是不斷地將古紙翻新的過程。在他那裡,學術研究是生命的一種形態,是一種不斷地將古紙翻新的輪回。境界的差異,造成感受的不同。我進經版庫,經版是經版,我是我。而柳田先生面對經版,則從精神上與經版化身為一。
記得1994年第一次與先生在京都花園大學國際禪文化研究所見面。我奉上我的名片,先生也給我一張名片,不知那是不是用古紙翻造的紙,四周毛糙不齊。名片上只有四個字「柳田聖山」。名片是用來向別人介紹自己的,但先生的名片上只有姓名,此外沒有任何介紹自己的信息。中國也有一個人,使用同樣類型的名片,那就是趙朴初先生。以前有人評價說,趙朴初名氣太大,所以他的名片不用自我介紹。但寫這篇小文章,我突然領悟,無論是柳田聖山,還是趙朴初,那除了姓名什麼也沒有名片,所昭示人們的是:我就是我,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不僅如此,一切外在的東西,都不是我。這是何等的智者,何等的智慧。
這就是永遠值得我們懷念的柳田聖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