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三隆教授:慧能處世思想探究

慧能處世思想探究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傳統思想文化研究所 荊三隆

《壇經》不僅是禪宗六祖慧能說法的記述,同時也是佛教中國過程中最具代表性的經典慧能主張「佛性真如」,本自清澄。肯定了「見性成佛」的認識,強調了世間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從而提出了人人皆可成佛的基本思想。這就把傳法的對象,惠及到了現實世界中的庶民百姓。在實踐中展現了慧能的處事方法,發人深省。禪宗作為深入人心宗教,其最大的特質是慧能長期潛行社會的底層,感同身受、體察入微。六祖對社會生活進行了深刻的考察,從本質上認識人、了解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相互關系。有人認為禪宗到六祖,對於社會從總體上看,還是以退避山林,親修實證為特徵。事實上,既然在教義上明確提出了度一切眾生苦海,那麼在實際上,就必然要面對一切社會生活現象,回答生活中的一切問題。中國佛教歷代高僧,很少有不諳世事、不解人意的。恰恰相反,他們往往都是長於教化的心靈導師,人際交往的楷模。六祖慧能同樣如此。否則,就無法理解禪宗作為當代中國流傳最廣,影響最深遠的宗派,何以能一花五葉,聲播海外。如果沒有慧能直指人心定慧雙運的弘法,沒有經慧能大力提倡的在衣食住行中的悟道方式也不會對中國佛教文化生了革命性的影響。

一、 處理好政教關系圓融傳統儒學

禪宗在發展中,必然與當時的社會政治發生關系,這和佛教的生存息息相關。政治直接體現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而佛教作為信仰滲透到人們的思想,表現出人生價值取向。佛教同樣要感受時代風雲的變幻,要與傳統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相互融合。正如東晉高僧道安,在總結漢地政教關系時所述:「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當佛教有益社會和諧,與統治者的基本利益一致,就會受到統治者的支持,得到發展。慧能這一問題,是十分謹慎的。《壇經》一開篇,就明確指出「開緣說法」是應「刺史官僚」之請進行的。這等於把六祖大師和當地官員關系和盤托出,是「承此宗旨,遞相傳授」。不僅如此,「儒士」,亦「有所依約,以為稟承」。(2)可以看出,慧能在弘法實踐中不但要得到官員的支持,還要和中國傳統儒學相互圓融。這在佛經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充分地反映出慧能中國會以思想文化傳統的深刻領悟。傳達出了兩個重要信息

首先,六祖慧能的弘法,與當地的管理者做到了相互溝通,得到了地方政權的大力支持和積極推進的。處理好佛教政治以及世俗社會各方面的利益關系,是佛教在漢地發展過程中必須面對的社會關系,也是每一位弘法高僧都必須面對的來自現實世界的挑戰。慧能自覺地把對教義的深刻理解貫徹到傳法的實踐中,自覺地把佛教山林走向「城中大梵寺」。這樣就極大地提升了佛教傳播的平台,「僧尼、道俗一萬餘人」同時聞法,是慧能正確處理政教關系主動承擔起如來家業的最好說明。把佛教的興盛和社會和諧穩定聯繫在一起,將佛教的傳播與統治者的支持相結合,是慧能處世思想基礎。表現出六祖慧能作為一位傑出的一代宗師,對社會和歷史的深刻的理解力,對政教關系超凡的洞察力,對我們今天建立以人為本社會,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實現社會進步的工作,仍有借鑒意義

其次,協調好佛教傳播時與傳統儒學的關系,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佛教作為外來宗教要在中國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必須解決好於本土文化的相互關系。唐代是一個高度文明和開放的社會,在思想上能夠做到兼容並包,共同繁榮。開元三十三年(725),唐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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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高僧傳·釋道安傳》《大正藏》50冊,第352頁上。

(2)郭朋《壇經校釋》中華書局1983年9月版,第1頁。

對《孝經》、《金剛經》、《道德經》的注釋,標志著唐代儒釋道三教相互圓融局面的形成。在慧能(638—713)所處的唐高宗時期(650—684)以及武則天統治時期(684—701),儒釋關系在總體上可以用十六個字概括:自成體系、同中見異、圓融和合、相互促進。儒學以「入世」為價值取向,以建功立業、治國平天下為人理想,展現了熱情向上的情感特徵,體現出關心人、愛護人,讓生活美好人生幸福價值理念佛教卻超越了世俗觀念,探索的是解脫一切人生苦難的道路,對於現實世界的利祿功名榮華富貴都採取了揚棄的態度。但這卻絲毫也不妨礙佛教以人為中心,教化眾生的認識,佛教以人的生、老、病、死,為考察的出發點,通過如實觀察的「反觀內照」,領悟一切無常,一切無我人生是苦的教義,把對人的關懷化為理想境界的追尋。儒釋兩家學說雖有不同,但都以人的解放為出發點,都是優秀的思想文化傳統,都對中國人的思想觀念發生過積極影響。六祖慧能面對現實社會中的政治文化傳承,創造性地運用了圓融不二的處世方法,反對相互對立的認識,開創了中國佛教參與生活,融匯主流文化,共同發展的新思路。

二、 把握機遇,敢於擔當

六祖慧能開宗立派,創立南宗禪。這與他敏學好思,能夠把握歷史機遇,親近知識;不卑不亢,眾生平等;隱忍務實,行為低調的處世哲學密切相關。緣起論認為:客觀世界的一切皆由因緣而生,一切事物從本質上看都是瞬息變化,相互依存的,因緣滅則現象滅。因此,一切皆如流水瀑布、旋火輪、變幻不已。人生在世,如果不能把握機遇,因去緣散,時過境遷,則悔之晚矣。慧能之所以從底層脫穎而出,與他好學敏行的處世原則息息相關。他在賣完柴後,「忽有一客讀《金剛經慧能一聞,心明便悟,乃問客曰:『從何處來持此經典?』客答曰:『我於蘄州黃梅縣東馮墓山,禮拜五祖弘忍和尚,門人有千餘眾。我於彼聽見大師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直了成佛。』慧能聞說,宿業有緣,便即辭親,往黃梅馮墓山,禮拜五祖弘忍和尚。」(1)慧能把握了這一將影響他一生的機緣,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慧能懷著大,感者深,立志佛法心存高遠。從此,與禪宗結下了不解之緣。應當說,如果慧能有一親近知識的強烈願望,沒有對佛教教義的深刻領悟,缺乏弘法傳教的堅定信念,是不可能遠赴千里投師問道的。漢地歷來十分重視師承關系,認為古之學者必有師,修持佛法無明師指引,就如大海航行中沒有舵手一樣,會失去方向

大乘佛教認為,得遇善知識,是大因緣。善者,於我有益,導之以光明前途者,聞名為知,見形為識,知識者能益我菩提之道,洞曉萬法如幻,領悟只在一念之間。認為如果不能遇到善知識的指導,個人的修行很容易誤入歧途。慧能一生在親近知識的問題上,從不含糊。

1、 拜弘忍為師,妙闡佛性平等

眾生平等佛性不二,人人可以悟道成佛,是大乘佛教最具理論魅力和現實意義學說,其價值在於能啟發人的自我意識,反觀生命的本質。大乘佛教為人處世、社會交往中,主張人皆平等原則,反對尊卑有序、上智下愚的等級制度佛教為人雖然有著各種差異,如男女之分、高矮之別,但本自真如,皆有成佛之本,只要去歸真,由迷轉悟,皆可脫俗轉聖,成就道果。這也是佛教中國能夠深入人心的重要原因慧能對此是心領神會的。他不千里,一路勞頓,風塵僕僕地拜見弘忍,見面後:「弘忍和尚慧能曰:『汝何方人?來此山禮拜吾,汝今向吾邊復求何物?』慧能答曰:『弟子是嶺南人,新州百姓,今故遠來禮拜和尚不求余物,唯求作佛。』大師遂責慧能曰:『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慧能答曰:『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大師欲更共語,見左右在傍邊,大師更不言。遂發遣慧能令隨眾作務。時有一行者,遂遣慧能於碓

房,踏碓八個余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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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郭朋《壇經校釋》中華書局1983年9月版,第4頁至第5頁。

(2) 同上,第8頁

這一段對話,意味深長,包蘊佛理,機鋒並現,暗寓玄機。把慧能的處世、為人心志、根機都坦露無遺。

開始,弘忍問慧能是哪裡人,到這里作何事?這都是常理。慧能的回答,卻使弘忍心中難免為之一振。「求作佛」一句,會令閱人無數的弘忍大師心中激起無限心潮。說這樣話的人,如若不無知,即無知無畏之人,就是心懷高遠,敢於擔當的大願之人人人都想脫離苦難成就佛果,但想一步到西天談何容易。弘忍七歲隨禪門四祖出家大興禪風,在東山的聲望,已逾群峰,安敢自詡「成佛」?因此,弘忍對這個嶺南獵戶示之以告誡。弘忍對慧能表達了兩層意思:

一是你來自文化不發達的嶺南地區,常年在山中捕獵打柴,接受教育的機會也不多,哪會知曉作佛的道理

二是作佛是要有因緣、大根機的,沒有大智慧人是難以擔此重任的。從而就自然流露出輕慢的態度來。

接著,慧能的回答,足以使弘忍震撼。人分南北,佛性無南北,我與大師不同,但佛性差別,表現出了佛教教義的深刻領悟。針對提問,當下立判,毫不遲疑,根機自現。透露出慧能在面對人生選擇的重大時刻,能夠力闡法理,勇於承擔的處世理念。通常,人們在這情況下會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誠恐誠惶,手足無措,表示自己才疏學淺,人微言輕,不知佛門深如海,不懂成佛修持,讓大和尚取笑了。

另一種則是自認失言,說明自己的本意是跟隨師父,學習佛教義理,能夠去苦得樂,由迷轉悟,懇請大師不要見怪。

總之,一句話。給我一次機會給我這個千里迢迢,來自嶺南的獦獠之人一個棲身之地,收下我這徒弟

佛性之辯,涉及到法門興衰,禪門法脈傳承的重大理論問題,絕非兩語三言所能交代清楚的。同時,作為一位高僧,對慧能既是答覆,又含詰問的立場,鑒於環境雖不便再作討論,但也必須表明立場和態度。收下這位來自嶺南的徒弟,就是弘忍的立場;遣慧能去碓房作務,進一步考察,就是和尚的基本態度

2、 傳承衣缽,當仁不讓

慧能東山辛勤勞作,不為人所關注。但修持在勞作之中,悟道生活之中。八個月後的一天,弘忍叫來弟子,說:「有智慧者,自取本性般若之知,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 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稟為六代,火急急!」(1)在弘忍看來,付法是頭等大事。自禪門東漸,初祖菩提達摩少林寺禪修,慧可「立雪斷臂」,方有祖師楞伽法門,開禪宗首次「傳燈」,再傳三祖僧粲,四傳道信,傳至弘忍已是五代衣缽。弘忍使禪門大啟,成為中國禪學的主潮。連武則天亦謂:「若論修道,更不過東山法門」(2)五祖在事業蓬勃發展之際,就考慮到法脈傳承的問題,可見他眼光遠大,無私無畏。這時,弟子們卻自有算計,認為這是上座神秀教授師的事,於旁人無涉。神秀卻在心中盤算著,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呈上偈語,恐師傅疑「奪其聖位」;不呈則「終不得法」。最後,在夜半三更時,悄然在牆壁上題偈。將禪門如此大事處理的十分猥瑣。慧能從一童子口中得知神秀所題之偈:「身是菩提樹心如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之後,即請人題偈於壁,謂之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清凈,何處有塵埃?」又一偈曰「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明鏡清凈,何處惹塵埃?」(3)人們稱慧能的偈為得法偈。其實,二人的偈語是互為因果的,雖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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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郭朋《壇經校釋》中華書局1983年9月版,第9頁。

(2)《楞伽師資記》《大正藏》第85冊,第1290頁中。

(3)同(1)第12頁至16頁。

致使五祖決計將法脈傳於六祖慧能。但我們考察其傳法的過程,神秀與慧能兩人的處世態度,對禪宗傳承的重視,都是不可比擬的,同樣高下立判。慧能對禪法的領悟最透徹,對佛教誠心,對傳承禪緣視如生命。因此,志在必得,當仁不讓。

三、 堅忍不拔,潛行隱忍的處世風格

慧能出身貧寒,歷度人生艱辛。在傳承法脈的歲月里,始終保持著清醒頭腦。在東山碓房的八個月勞作,不著聲色都體現了慧能堅毅、沉穩的為人特質。事實上,在長期弘法的日子裡,如若不能行事低調,虛懷若谷,寬以待人,嚴於律己是不可能服眾的,也無法弘揚佛法,創立南宗。慧能作為一代宗師,除了具有一高僧品行還在處世與人交往中展示了他獨具的個人魅力。表現在:

1、 禮讓隱忍,突顯意傳妙道、以心傳心的禪法淵源

離開東山慧能面對的是更加復雜的局面。在歸途上,曾任過三品將軍僧人惠順,要取法脈衣缽在這情況下,如果不予理會是不可能脫身的,慧能以理服人,以退為進,寧願交出傳法信物。這樣,對於同處於禪門的惠順來說,實在是一個令人難堪的抉擇。如果接了信物袈裟,仍然不放慧能,於情、於理、於信、於不妄語的戒法皆相背;如果接了袈裟,放了慧能,這會犯了禪門大忌。因為,東山法門高標於世的禪法是唯意相傳,其方式是一對一,倆人之間的「與法」「意傳」,不取法之要義,但索和尚衣物,這與強盜劫掠何異?因此惠順當即表示自己是為得法而來的,不是為了衣物。這樣一來,倆人之間的角色發生了本質的變化。變成了師與徒、教與學,傳法與受法、傳乎心地中的師承關系。這種情況的出現,不僅達到了團結門人,化解矛盾,化險為夷的效果,而且突顯了法脈淵源,成為慧能傳承衣缽後,首次成功的弘法實踐活動。

事實上,六祖慧能潛行隱忍的氣度禪風不僅在成為一代宗師前,屢屢助其排憂解難,在他功成名就之後,仍然幫其脫離困境,不受束縛。武則天在改國號為周,正式登基後,力邀慧能赴東都洛陽弘法。慧能保持了禪宗退避山林,不供於廟堂,棟樑之才必出於幽谷的處世理念,把佛法傳播給眾生,將禪緣廣結於民間。六祖惠能一再婉拒了武皇的延請,始終不鬆口,最終不得已交出了五祖弘忍傳給他的信物袈裟,表示物到即心到。這樣,既堅持了自己的立場,使地方官吏可以為慧能開脫;又讓女皇無話可說,了卻了心願,使相關的人鬆了口氣。讓大家都皆大歡喜

2、砥礪心志,潛行於民間

慧能當年秉承師命:「努力將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1)慧能回到嶺南後,一度在四會、懷集兩縣的交界處「避難」,這一時期是他混跡山林,隱形於樵夫獵戶之間,心研佛法,深入社會底層,成就法業過程里最為艱苦的歲月。儘管對於慧能隱居時間,有不同說法,但他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出於無奈。試想,一個沒有社會地位的行者,一個貧窮山民,一個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不識的人,卻又志存高遠,心識超俗,承東山法脈,繼禪宗衣缽。其處境和擔負的佛教重任實在是差距太大。不管是五年說,還是十六載論,(2)慧能中國佛教史上都是一位來自於人民,服務於人民,自始至終都生活在民間的一代宗師。

四、慧能處世思想的一點啟示

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佛教要發展都必須處理好與現實生活的各種關系都要深深地根植於現代社會生活的土壤之中。縱觀佛教史,凡是處理好政教關系的歷史時期,就是佛教發展和繁榮的時期。今天,處理好佛教政治關系,使佛教社會的進步提供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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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郭朋《壇經校釋》中華書局1983年9月版,第20頁。

(2)參見 印順《中國禪宗史》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12月版,第182頁。

思想資源,為社會和諧穩定作出貢獻,是我們教學兩界都要思考的問題。任何一種脫離了廣大的人民,脫離了現實生活宗教都會猶如離開了生存土地大樹,必然會枯亡。佛教同樣如此。學習慧能大師忍辱負重,敢於承擔的處世思想,繼承他崇尚平等,熱愛人民,始終服務民間的傳統對於佛教的發展,佛學的深入,都具有深刻地思想價值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