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麼東西?
炮火連天,兵荒馬亂,有人嚇出了毛病,整天心神不定,一會兒急著看醫生,一分鐘都等不及;一會兒醫生開了方子卻不肯服藥,醫生請了一個又一個。印光大師笑他像小孩子一樣,告訴他這樣求醫治病,只會添病,他卻惴惴不安地說自己就是心煩意亂,大師開導他:「你忙著胡亂吃藥看病,就是自己給自己添病。還說什麼發心出家修行,了生死大事,這種富貴嬌氣不改,出家要是得了病,只怕你會急死。」
居士一聽,臉都紅了。大師提醒他:「學道之人,凡是遇上種種不如意的事,只可用佛法來領會,逆來順受。遇到危險,也不至於當場嚇得手足無措;事情過了,那就事過境遷,如昨日之夢,不要老是掛在心上,弄出心病。要知道,一切境緣都是自己宿世的業力感招,至誠念佛,就能轉變業力。」
可他還是說,眼下這種局勢讓自己怕得要命。大師說:「你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怕什麼東西?念佛人自有善神護佑,惡鬼遠離,怕什麼東西?常常害怕,會著『怕魔』,無量劫來的怨家,趁你有這個怕的心,都來恐嚇你,令你喪心病狂,以此報仇。」居士自言自語說:「我是念佛的,他們不至於會這樣吧。」大師一語道破:「你整個心神都集中在『怕』上,這種心態與佛相隔,倒與魔相通。不是佛不靈,是你自己失去正念,念佛不能得力。」居士又嚇了一跳。
大師勸他:「希望你能認真反省,宿業真的現前,怕了就能消滅嗎?只有不怕,因此正念不失,舉止得當,邪鬼就沒機會入侵。否則以你的邪心招來邪魔,宿世怨家都來催討,弄得你六神無主,慌了手腳,那多悲哀。你要放開心胸,什麼事都可以好好合計,不必擔憂。你在家修行,與家人互相幫助,同修凈業。不然也可以去上海佛教凈業社,每天隨眾念佛,又能聽經聞法,過幾個月回家看一看,與家人話話家常敘敘舊,住幾天再去凈業社,多好。」
最後,大師說:「在這個險難的世道,你應該放開心胸,努力修持凈業,吉凶禍福,一概不去擔心,隨緣應變就好。縱然大禍臨頭,也要想,與自己相同命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況且你在沒有辦法中,還有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可以依靠,有什麼好怕的。你只管念佛念觀世音,以此作為無畏的倚靠,放開心量,不要事情還沒來就自己先嚇自己。慢慢地,你的病自然能夠痊癒,身心安樂。否則危險還沒來,自己倒先陷入危險中去,這樣佛菩薩都救不了你。」
兩 法 師
弘一大師除到普陀山參禮印光大師外,再一次參禮是在上海太平寺。著名作家葉聖陶先生適逢其會,對此有生動的描述:
在到功德林去會見弘一法師的路上,我懷著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潔凈的心情;也可以說帶著渴望。弘一法師就是李叔同先生,我對於他的書畫篆刻都中意。以後數年,聽人說李先生已經出了家,在西湖某寺,現在稱弘一了。於是不免向豐子愷先生詢問關於弘一法師的種種。十分感興趣之餘,自然來了見一見的願望。以後遇見子愷先生,他常常告訴我弘一法師的近況。記得有一次給我看弘一法師的來信,中間有「葉居士」雲雲,我看了很覺慚愧,雖然「居士」不是什麼特別的尊稱。
一天,我去上班,劈面來三輛人力車。最先是個和尚,我並不介意。第二是子愷先生,他驚喜似地向我點頭。我也點頭,心裡就閃電般想起「後面一定是他」。人力車夫跑得很快,第三輛一霎經過時,我見坐著的果然是個和尚,清癯的臉,頷下有稀疏的長髯。我的感情有點激動,「他來了!」這樣想著,屢屢回頭望那越去越遠的車篷的後影。第二天,就接到子愷先生的信,約我星期日到功德林去會見。弘一法師是深深嘗了世間味,探了藝術之宮的,卻回過來過那種通常以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態度該是怎樣,他的言論該是怎樣,實在難以懸揣。
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導引進那房間時,近十位先到的人恬靜地起立相迎。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線最明亮的地方,站著那位弘一法師,帶笑的容顏,細小的眼眸子放出晶瑩的光。丐尊先生給我介紹之後,叫我坐在弘一法師的側邊。弘一法師坐下來之後,就悠然數著手裡的念珠。我想一顆念珠一聲「阿彌陀佛」吧,本來沒有什麼話要向他談,見這樣更沉入近乎催眠狀態的凝思,言語是全不需要了。可怪的是在座一些人,或是他的舊友,或是他的學生,在這難得的會晤時,似乎該有好些抒情的話與他談,然而大家也只默然。未必因僧俗殊途,塵凈異致,而有所矜持吧。或許他們以為這樣默對一二小時,已勝於十年的晤談了。
晴秋的午前,時光在恬然的靜默中經過,覺得有難言的美。隨後又來了幾位客,向弘一法師問幾時來的,到什麼地方去那些話。他的回答總是一句短語,可是殷勤極了,有如傾訴整個心願。因為弘一法師是過午不食的,十一點鍾就開始聚餐。我看他那曾經揮灑書畫、彈奏鋼琴的手鄭重地夾起一莢豇豆來,歡喜滿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的那種神情,真慚愧自己平時的亂吞胡咽。「這碟子是醬油吧?」以為他要醬油,某君想把醬油碟子移到他前面。「不,是這個日本的居士要。」果然,這位日本人道謝了,法師於無形中體會到他的願欲。
石岑先生愛談人生問題,著有《人生哲學》,席間他請弘一法師談些關於人生的意見。「慚愧,」弘一法師虔敬地回答,「沒有研究,不能說什麼。」我想,問他像他這樣的生活,達到了怎樣一種境界,或者比較落實一點兒。然而健康的人不自覺健康,哀樂的當時也不能描狀哀樂;境界又豈是說得出的。我就把這意思遣開,從側面看弘一法師的長髯以及眼邊細密的皺紋,出神久之。
飯後,他說約定了去見印光法師,誰願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師這個名字知道得很久了, 並且見過他的文鈔,是現代凈土宗的大師,自然也想見一見。同去者計七八人。決定不坐人力車,弘一法師拔腳就走,我開始驚異他步履的輕捷。他的腳是赤著的,穿一雙布縷纏成的行腳鞋。這是獨特健康的象徵啊,同行的一群人哪裡有第二雙這樣的腳。慚愧,我這年輕人常常落在他背後。
我在他背後這樣想:他的行止笑語,真所謂純任自然,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這背後卻是極嚴謹的戒律。丐尊先生告訴我,他曾經嘆息中國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見他是持律極嚴的。他念佛,他過午不食,都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達非由「外鑠」的程度,人就只覺得他一切純任自然了。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處自得;似乎他以為這世間十分平和,十分寧靜,自己處身其間,甚而至於會把它淡忘。他與我們差不多處在不同的兩個世界。
到新閘太平寺,有人家借這裡辦喪事,樂工以為弔客來了,預備吹打起來,及見我們中間有一個和尚,而且問起的也是和尚,才知道誤會,說道:「他們都是佛教里的。」寺役去通報時,弘一法師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僧衣來(他平時穿的,袖子與我們的長衫袖子一樣),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字間異樣地靜穆。我是歡喜四處看望的,見寺役走進去的沿街的那個房間里,有個軀體碩大的和尚剛洗了臉,背部略微佝著,我想這一定就是了。
果然,弘一法師頭一個跨進去時,就對這位和尚屈膝拜伏,動作嚴謹且安詳,我心裡肅然,有些人以為弘一法師該是和尚里的浪漫派,看見這樣可知完全不對。印光法師的皮膚呈褐色,肌理頗粗,一望而知是北方人;頭頂幾乎全禿,發光亮;腦額很闊;濃眉底下一雙眼睛這時雖不戴眼鏡,卻用戴了眼鏡從眼鏡上方射出眼光來的樣子看人,嘴唇略微皺癟,大概六十左右了,弘一法師與印光法師並肩而坐,正是絕好的對比,一個是水樣的秀美,飄逸,一個是山樣的渾朴,凝重。
弘一法師合掌懇請了,「幾位居士都歡喜佛法,有曾經看了禪宗的語錄的,今來見法師,請有所開示,慈悲,慈悲。」對於這「慈悲,慈悲」感到深長的趣味。 「嗯,看了語錄,看了什麼語錄?」印光法師的聲音帶有神秘味,我想這話里或者就藏著機鋒吧。沒有人答應。弘一法師就指石岑先生,說這位先生看了語錄的。石岑先生說也不專看哪幾種語錄,只研究過法相宗的義理。這就開了印光法師的話源。他說學佛須要得實益,徒然嘴裡說說,作幾篇文字,沒有道理;他說人眼前最緊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險;他說某先生只說自己才對,別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應該。他說來聲色有點兒嚴厲,間以呵喝。
弘一法師再作第二次懇請,希望於儒說佛法會通之點給我們開示。印光法師說二者本一致,無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過儒家說這是人的天職,人若不守天職就沒有辦法。佛家用因果來說,那就深奧得多。行善就有福,行惡就吃苦。人誰願意吃苦呢?他的話語很多,有零星的插話,有應驗的故事,從其間可以窺見他的信仰與歡喜。他顯然以傳道者自任,故遇有機緣不憚儘力宣傳。弘一法師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樹,毫不愧怍地欣欣向榮,卻沒有凌駕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氣概。
在佛徒中,這位老人的地位崇高極了,從他的文鈔里,有許多的信徒懇求他的指示,彷彿他就是往生凈土的導引者。弘一法師第三次「慈悲,慈悲」地懇求時,是說這裡有講經義的書,可讓居士們「請」幾部回去。這個「請」字又有特別的味道。房間的右角里,線袋、平袋的書堆著不少,不禁想起外間紛紛飛散的那些宣傳品。我分到黃智海演述的《阿彌陀經白活解釋》,大圓居士說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講義》,李榮祥編的《印光法師嘉言錄》三種。於是弘一法師又屈膝拜伏,辭別。印光法師點著頭,從不大敏捷的動作上顯露他的老態。
待我們都辭別了走出房間,弘一法師伸兩手,鄭重而輕捷地把兩扇門拉上了。隨即脫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門內的包車上,方正平帖地把它摺好包起來。弘一法師就要回到江灣子愷先生的家裡,石岑先生予同先生和我就向他告別。這位帶有通常所謂仙氣的和尚,將使我永遠懷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