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精神
(作家雪漠在首屆中法文學論壇演講)
當代文學的一些作品中,對暴力的謳歌已達到極致,翻開書籍,打開電視,我們都能看到許多殺人的屠夫在作家筆下成了英雄。我們很難想像,人類怎麼能將殺害自己同類的人,當成頂禮膜拜的對象。
我曾跟《上海文學》徐大隆先生有過一段對話,我曾談到這個問題。我說,這個時代最大的悲哀就是,一些沒有掌握真正的真理的人,去宣揚自己所謂的真理。這些人被稱為哲學家、思想家和作家。判斷這種真理的價值,應當看他宣揚的真理,是否對整個人類有益。如果一個鼠目寸光的人,只看到眼前的一點兒光明,卻認為自己掌握了宇宙間的真理,並且去拚命地宣揚這種所謂的真理,讓更多的人變成瞎子,從客觀上說,這是一種罪惡。這種罪惡是非常可怕的,它會像瘟疫一樣傳向這個世界。那麼,什麼東西不是罪惡呢,就是你所宣揚的東西是一種真正的真理。雖然有人說沒有絕對的真理,實際上有絕對真理,那就是要對整個人類甚至所有生物有益處,無論它講得如何堂皇,但要是對整個人類沒有好處,就絕對不是真理。所以,真理應該有一個基本標準:善,就是要對人類整個群體有好處,對這個地球上的生靈有好處,甚至對整個宇宙有好處。例如,佛經上有個故事,一個人認為殺一千個人就會得道,他認為這是真理,就到處殺人,並且到處宣揚這種真理,雖然他的目的是想叫許多人得道。但是他的這種所謂的真理只能給他人帶來災難。無論他的初衷如何,無論他是否真誠,無論他如何付出了畢生的心血和精力,他的學說和存在,都是罪惡。文學也應該這樣。對文學的評價至少應該以人類為坐標系。所以,所有的暴力都是罪惡,所有的戰爭都是罪惡,所有對人類的屠殺都是罪惡。同樣,所有謳歌屠殺的文學也是罪惡。
我認為,好的文學標準,不能以一個國家、一個群體,或一個民族來衡量,而是放到更大更遠的坐標上,至少應該以縱的歷史和橫的世界坐標來衡量。比如,我從來不認為曾國藩是偉人,他就是個屠夫。老百姓是心明眼亮的,叫他「曾剃頭」,而我們的作家文人們卻將他當成英雄來謳歌。讚美屠夫的人,定然也有屠夫的基因。難道他殺了那麼多人就是偉人?當然,洪秀全也不是英雄,一對屠夫互相比賽著殺人,很難說誰是英雄。我也不認為成吉思汗有多麼偉大,難道殺了那麼多人,滅了那麼多國家就是英雄嗎?不是。
真正的英雄是用盡自己的心血和精力,使每個人都能很好地活著的人。
歷史上認為是英雄的,我卻可能認為他是罪人。我的眼中,精通權謀,去坑別人、害別人的人,決不是什麼英雄。比如,我從來不認為費盡心機窮兵黷武的諸葛亮是英雄,我反倒認為舍棄自己的皇帝之位,保全百姓生命的後主劉禪是英雄。要是沒有劉禪的犧牲,當時的蜀國,不知會有多少百姓的腦袋落地。
不論政治和暴力如何強大,人類中間總該要有一些人明白這種真理,並且來傳播這種真理。如果一個作家和學者沒有這樣的思想,沒有這種有益於整個人類的精神,他就不是什麼真正的知識分子。
必須跳出自己的生存環境,必須跳出自己所學的知識,必須站到人類的上空甚至包括蒼蠅、老虎的上空來觀照這個世界。他不僅僅屬於某個群體,他甚至不僅僅屬於整個人類。
人類歷史上出現了好多哲學家、思想家和作家,但真正對人類做出積極貢獻的並不多。哲學有好哲學,也有壞哲學;既有善哲學,也有惡哲學,並不是所有的哲學都有益於人類,那些產生邪惡和暴力的哲學,是人類的洪水猛獸。
文學也一樣。助長邪惡和暴力的文學也是人類的洪水猛獸。這世上沒有它比有它好。
我常說,沒有才華的惡人,僅僅是一個惡人,而有才華的惡人,則會依託自己的才華,將那種邪惡擴散到整個社會,而使這世界相對惡化。
這世上,總會有一批無法被塵滓和庸俗污染的乾淨的靈魂。他們的存在,像火種一樣,終究會燎原的。這世界,也一定會因為他們的存在而更美好一些。
真正的文學,應該有益於人類的文明、進步和幸福,應該為人類提供積極的靈魂滋養,因為更高意義的幸福取決於心靈的明白與否。當一個農民頭枕土塊香甜地大睡時,一個千萬富翁可能正要自殺。當人類日漸陷入狹小、熱惱、貪婪、嗔恨時,真正的文學精神和人生智慧,應該能為我們帶來清涼。
我在《我的靈魂依怙》一書中寫道:「你可以撩開大眼,望那遍布世界的銷煙和殺戮;你可以打開電視,望那被恐怖和暴力弄殘的幼兒軀體;你可以放眼四顧,去追問失去靈魂殿堂的人們;你可以凝神靜氣,去搜尋熱惱自己靈魂的貪婪。無異,你,我,他,都需要一股清涼的風,需要一暈智者的笑,需要一抹安詳的超然,需要一份含蓄的包容。能給予你這一切的,非金錢,非權勢,非物質。那養分,來自我們延續了千年的文明。
「當貪婪燒去我們的清醒,當慾望毀壞我們的寧靜,當生命需要另一類營養,當世界需要別一種光明,我們都應該將放飛的眸子收回內心,叩問一下自己。許多時候,叩問自己,就是叩問歷史,叩問命運。」
我們的文學也應該從像西部民歌和涼州賢孝這樣古老而又年輕的智慧中來汲取養分。它們提供給我們的,定然也是足以讓我們靈魂安寧、大氣、慈悲、和平、博愛的養分。
--發表《溫州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