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誠博士:中觀學的基本觀點

中觀學的基本觀點

劉嘉誠

中觀是印度大乘佛教首先出現的學派,此一學派約在公元2~3 世紀間由龍樹菩薩所創立。龍樹上承阿含與般若思想,確立了「俗有真空,體虛如幻」的中觀宗旨。由於中觀主張諸法畢竟空,所以中觀學派又被稱為空宗。在佛教史上,中觀學派不僅在印度本土有其重要發展,而且也流傳到漢、藏二地,對該地區之佛教有深遠的影響。不過,中觀在發展的過程中,卻也出現和大乘佛教其他學說相互融合的現象,如在印度本土,中觀到了後期(約8~11 世紀)與唯識發生合流;在中國中觀則與如來藏思想合流;在西藏中觀則和思教合流。本文所討論的,並未包含融入異說的部分,而是早期龍樹《中論》裡的基本觀點,以及中期中觀論師清辨和月稱等人的見解。以下分為四個部分論述。

一、緣起

中觀緣起論可以包含緣起的此緣性、相待性與空寂性等三種意義,它們大約相當於《中論》第26 品的十二緣起支,第24 品的性空緣起,以及歸敬偈中的八不緣起緣起的此緣性與相待性,是清辨和月稱依據「緣起」一詞的梵文語法和字源所做出的解釋。清辨將緣起解釋為「此緣性」(ida pratyayat ),此緣性就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意思,也就是由於有此因所以有彼果,它指出了因果序列的必然性。如《雜阿含經》所說的十二緣起支-緣無明有行,緣行有識……乃至緣生有老死,就是一種因果序列性。每一支中的前支是後支的原因,後支是前支的結果,依序環節緊扣,形成有情流轉的因果必然性。反之,有情的還滅,則是此緣性的「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也就是由於此因滅所以彼果滅,就十二緣起支而言,即是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乃至老死滅。

月稱對緣起看法,則越過了這種時間先後的因果序列之思考。月稱根據緣起的字源提出了「相待性」(apek ),相待性是一種因果同時性的考察,它強調因與果之間的相依相待,例如父與子之間就是互相依待的,子固然從父而生,可是如果沒有子,父亦不成其為父,因此父與子必須同時俱有,互相觀待,才能成立父與子的關系。如以十二緣起支而言,世尊曾指出「識」與「名色」之間乃是互相依待的關系,亦即不但是「名色」依於「識」,同時「識」也要依於「名色」。《雜阿含經》以「譬如三蘆,立於空地,展轉相依,而得豎立」來作比喻,以說明兩者之間相互依待的關系

緣起空寂性則表現在《中論》歸敬偈中的八不緣起-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出。八不是形容緣起真實相,凡夫由於不能見空,於諸法執有決定相,所以落入了生滅、常斷、一異、來去等邊見。然而徹見空寂性的聖者,於諸法不著決定相,故能遠離各種執見,直透緣起真實相。除了八不之外,歸敬偈第2 詩頌的「善滅諸戲論」也是形容緣起真實相。依據梵文,「善滅諸戲論」包含「滅戲論」和「寂固」兩個語詞,這兩個語詞代表涅槃寂滅的境界,更能表達緣起空寂性之意義

二、性空論

中觀以性空為了義教。空是對於有情自身與外在世界的考察,發現有一物具有固定不變的實體,所以諸法宛然有而畢竟空。中觀的性空論可以分從存有論和宇宙論作探討。先就存有論而言,中觀認為一切存在物,包括有情物質都不具有實體,它們的存在都只是依賴各種條件組合條件改變則存在物跟著改變,條件離散則存在物跟著消滅,所以任何有情物質的存在都只是一種虛幻的存在(幻有),而不是真實的存在(實有)。中觀對於有情物質的非真實存在,稱為「我空」和「法空」。換言之,我空和法空,代表中觀對一切存在的看法

中觀的我空和法空,基本上是承襲自阿含的無我和無我所。龍樹在《中論》第18 品就是從無我、無我所展開我、法二空的論述。我(tman),指的是外道的神我,神我意謂有情在不斷的生死有一常住不滅的輪回主體。月稱以為,一切煩惱過患都是根源於薩迦耶見(有身見),而薩迦耶見則是以「我」為所緣,因此修行者必須先破我,才能除掉薩迦耶見,除掉薩迦耶見才能斷除一切煩惱過患。簡言之,「我」是對治煩惱必須首先破除的對象,所以月稱認為龍樹在第18 品一開始先破我。外道計我,不外是在五蘊中計有我,或是於五蘊之外計有我,可是龍樹說:「若我是五陰,我即為生滅,若我異五陰,則非五陰相。」龍樹在本頌使用了兩難式破斥「我」與「五蘊」的一異見,這等於斷絕了外道計我的可能性,由此而論證了「無我」-「我空」。論證了無我就可以進一步論證「無我所」-「法空」,因為「我所」是依賴於「我」而展開的,如果沒有我,當然也就有我所有的一切,,所以說:「若或無有我我所當何有?無我我所,我我所即滅。」由此可見,龍樹對於我空和法空的論證,是從煩惱的根源處-「我」下手,必先破我,才能破我所;破了我,自我意識(薩迦耶見)就沒有所緣,破了我所我所的意識也沒有所緣。沒有了自我意識和我所的意識,由此而產生的一切煩惱過患也就跟著止滅了,煩惱止滅即得解脫

其次從宇宙論來說,中觀對於宇宙的生成變化從緣起的相待性來觀察,相待性意指諸法沒有絕對的決定相,這不論從因果時間、空間或運動來說,中觀都不認為有任何一法具有決定相,沒有決定相就是性空,因此中觀對於宇宙的觀察仍是性空論。先從因果考察,任一因果無不是相互依存的,不但沒有無因之果,也沒有無果之因,譬如縷織成布,縷為因,布為果,若離縷則無布,若離布,則縷亦不成布因,唯有縷與布相互依待,才能成立因果關系。次就時、空而言,時間不能離物而存在,沒有物體的運動也不能感覺時間的流逝,過、現、未三時也是相互觀待才能成立。同理,空間也不能離開色法而獨存,色以質礙為相,空間則以無礙為相,無礙相必在質礙的觀待下才能呈現。由於諸法空無實體,所以中觀反對時間上的剎那實有以及空間上的極微對於剎那極微所引生的世界是常或無常世界是有邊或無邊等問題,中觀將這些邊見斥為無記。此外,中觀認為沒有絕對的運動,去是動相,住是靜相,唯有動與靜的相互觀待才能成立運動。任何運動,必須在時間上有去時,在空間上有去者,在作用上有去法。換言之,有時間和空間才能有運動,由於時空沒有自性,所以運動也同樣沒有自性。只有在無自性空的觀點下,才能成立緣起時間、空間與運動。

三、二諦論

龍樹在《中論》第24 品明文提到佛教的二諦-世俗諦與第一義諦(或勝義諦)。義凈曾以「俗有真空」(世俗有而勝義空)來指稱中觀宗義,可謂一語道破中觀的二諦要旨。龍樹以為「諸佛依二諦,為眾生說法」,可見二諦是可以藉由言語來教說的。在梵文裡,諦與世俗都含有言語的意思,世俗則另含有習慣的意思。它所表達的意義是:唯有依賴於約定俗成的言語習慣,才能使第一義開顯,由此而讓世人通達第一義,入於涅槃

諦的梵語是由語根「存有」所派生的名詞,其原意含有與存有有關的意思,印度早期思想家又將「言說」視為表徵「諦」(與存有有關)的事物,因此諦可以譯為「真理」或「實在」。真理包含語言意義,實在則包含存有論意義。清辨和月稱對於二諦的詮釋,與這兩個層面意義密切相關,清辨比較側重在語言層次,月稱則側重在存有的層次。如以三論宗的術語說,清辨的二諦論較接近於「言教二諦」,月稱的二諦論則較接近於「理境二諦」。言教二諦是把二諦僅視為佛的教說,而不是兩種實在的境裡,因為真理只有一個,它是不可言說的。清辨在解析「第一義」這個復合詞時,曾以梵語的有財釋將第一義解為「有勝義的」,也就是「隨順勝義」的意思。隨順勝義雖然不等於第一義的涅槃,但它可以藉由世俗名言隨順成就聞思修所成慧,以通達可說的第一義。清辨這個解釋,指出二諦都是可以言說的,顯然具有言教二諦的意味。反之,月稱則把二諦視為凡聖兩種人的境理,凡人所見世俗諦體,聖者所見為勝義諦體。月稱這個看法,是根據他對世俗」一詞的第一種解釋,月稱取「世俗」的語根所包含之覆蓋或隱蔽的意思,認為在世俗凡夫因被無明所覆蓋,所以見不到真實凡夫所見到的只是虛妄世俗諦理,而不是唯聖者所能見的勝義諦理。月稱將二諦視為凡聖所見二種諦裡,顯然具有理境二諦的意味。

中觀主張俗有真空,因此中觀的真俗二諦又可稱為空有二諦。中觀空有二諦的論述與中道論密切相關,所以我們把它放在中道論一並討論。

四、中道

龍樹的中道論直接承襲自《阿含經》的緣起中道和《般若經》的性空假名

阿含裡的緣起中道,是正觀緣起而離有無二邊的中道,如說:「迦旃延!如來離於(有無)二邊,說於中道,所謂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龍樹在《中論》第15 品引用阿含這段經文,以非有非無的中道來遮撥外人的實有論和虛無論。非有非無是遮撥有無二邊,如擴充來說,世俗任何對立的概念都可以是被否定的邊見,如歸敬偈的八不緣起,八不所否定的對象生滅、常斷、一異、來去都屬於邊見,舍離這些邊見就是中道,因此八不緣起可說為八不中道。其實在阿含裡,世尊緣起中道就已在不同地方零星說到八不,只不過龍樹把它們集中在一起說明罷了!龍樹以八不中道破斥各種邊見,直到世人舍離這些邊見而止滅戲論,當止滅戲論時就是「離言中道」。如依吉藏所說四種中道緣起的八不中道相當於「對偏中」與「盡偏中」,離言中道則相當於「絕待中」。

中觀最具特色的中道論就是緣起性空的二諦中道,二諦中道不僅奠基於阿含的緣起中道,更結合了《般若經》的性空假名。最足以表現二諦中道意涵的是《中論》24 品第18 詩頌:「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頌文中的「眾因緣生法」依據梵文是指緣起緣起代表世俗中的存有,可是緣起世俗有為什么說它是空呢?青目的解釋是眾緣和合的事物自性,無自性故空。緣起東西自性,這在《中論》第15 品裡龍樹就曾使用矛盾律加以論證,本頌又進一步以無自性來會通空有二諦,形成二諦交融的「緣起性空」。其次,依下半頌文,為什么「空」就是「假名」也是「中道」呢?「假名」的梵文是指名字假,而是指「因施設」,也就是《般若經》所說的「受假」,它相當於阿毘達磨的「假有」與「和合有」,意指眾緣和合的復合物,由於是假有而不是真實而有,所以頌文說它等同於空。至於「空」又為什么是「中道」呢?這主要是由於「假名」的介入,從頌文的前三句來看,「空」介於「緣起」和「假名」之間,就「空」與前句之「緣起」的關系而言,諸法宛然而有,所以是「非無」;再就「空」與後句之「假名」的關系而言,諸法又不是真實而有,所以是「非有」。因此,空在緣起意義下是「非無」,在假名意義下是「非有」,也就是說空乃是「非有非無」。依中觀所說,非有非無即是中道,所以空也就等同於中道了。本頌由於假名的介入,二諦中道才得以彰顯,所以吉藏稱此為「成假中」。

以上大略介紹了中觀的基本觀點。當然,若要確切理解中觀思想,必須在中觀學發展的歷史脈絡下,透過中觀所使用的方法,輔以中觀原典的閱讀以及本文所未討論的中觀實踐論,才能全盤而適切地掌握中觀的旨趣。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