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煥忠博士:努力再現禪思想的真實歷程——評葛兆光《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9世紀》

努力再現禪思想真實歷程——評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從6世紀到9世紀》

韓煥忠

禪宗是最具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對中國思想文化、歷史曾經產生過非常深刻的影響,因此備受中外學者的重視,在這領域湧現出許多豐碩的成果。其中葛兆光先生所著《中國禪宗史》一書就是一部頗為引人注目的力作,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其一,方法先進,思路明晰。在本書的《導言》中,葛先生以一個現代學者清醒敏銳,對胡適以來的中外禪學研究作了一個歷史性的回顧,從自己獨特的視角出發,對這些研究方法進行質詢、商榷。葛先生認為,無論是胡適實證主義研究所展現的禪思想的進化軌跡,還是鈴木大拙用現代哲學概念所闡釋的禪的理性批判思想,無一例外地都是現代人知識背景來回溯過去,其能否尋繹出古人真實的心路歷程是很可懷疑的。因此,葛先生寄希望於『順著講』,也就是盡可能地貼近古人,用古人理路來描述古人的思路,努力在我們的思想中再現特定時空的歷史真實。可以說,宗教研究中持客觀的態度,抱同情的理解,是自湯用彤先生以來學術界對研究視角與方法自覺。唯有抱同情的理解,才能入乎其中,從而體會了研究對象真實感受。與此同時,唯有持客觀的態度,始能出乎其外,從而與信仰主義的研究區分開來,使人清醒意識到特定的宗教思想在當時思想世界的地位和作用在此葛先生好像一個高巧的攝影師,巧妙地運用『全鏡頭』和『長時段』的方法,使那些被特寫式研究方式渲染、扭曲、掩飾了的歷史真實盡可能多地得以『恢復』,真實地再現禪思想的內在理路外在走向。

其二,材料翔實,考辨精審。禪宗思想研究,主要有三個方面的資料可資參考。一是大量的燈錄及經傳資料雖然內容豐富,但由於形成於禪門宗派之中,難免有較多的粉飾不實之處;二是敦煌文獻,其優點是較為原始,未經後人的改動和竄入,但也不是第一手的資料,而且其得以留存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三是碑銘資料以及散見於正史文集及經論註疏中的相關資料,多出自於與當事人直接有關的人之手,雖然不無諛隱之辭,但可信性是很強的。葛先生對這三種史料交參佐證,精審考辨,力去其偽而存其真。他對早期禪宗與北宗禪思想內在理路的探討,多據敦煌文獻他對七世紀末八世紀初及其後的禪思想外在走向,多據碑銘資料以及散見於正史文集及經論註疏中的相關資料。如對早期禪思想三系的考辨,他基本上用《高僧傳》、《續高僧傳》所載,因慧皎、道宣均非禪師,據聞而錄,故其可信性是較強的。而對於二系衰落、達摩一系獨能昌大的解釋,葛先生則據《楞伽師資記》所載『二入四行』之說。再如對神會以後的北宗狀況,葛先生多據碑銘資料。凡此等等,無不透露著葛先生對禪宗歷史深入探討的求實精神

其三,觀點新穎,富有創見。葛先生此書對北宗和菏澤宗的分析充滿了真知灼見。前者因為在與南宗交鋒中敗北,在後來的燈錄中幾無蹤影,在研究論著中也被描繪得形跡委瑣;後者雖然也受到燈錄的冷落,但由於敦煌文獻發現而受到研究家的特殊偏愛,其地位和作用被一再渲染和誇大。葛先生用心深細,從極有限的史料中挖掘出北宗的信息並對之加以疏釋,使禪思想世界這一頁已晦暗的角落開始亮麗起來。而被胡適等人一捧再捧的『菏澤革命』在葛先生的全鏡頭、長時段下凸顯了真實相貌,無論是滑台大會還是香水錢,其意義都不如研究者所估計的那麼重大。在葛先生看來,北宗與菏澤宗固然有著重大區別,但這種區別只是五十歲與一百歲而已。菏澤宗於北宗消沈之後確實輝煌一陣子,但最終也是與北宗一樣充當了中國思想轉換過程中的過渡環節。葛先生對北宗重心講頓悟的地方細加分疏,澄清了南頓北漸這一南宗弟子強加於北宗的不實之辭。至於說到菏澤一宗與洪州一宗拉開距離而與北宗漸漸靠近,著實是對禪思想歷程的洞見。就南北兩宗對中國思想史的影響而論,歷來主張南宗較大。葛先生一反此論,點明北宗的思路與宋明理學特別是程朱一宗更為相似,應該說北宗禪思想中國思想史有所修持、有所追求、有所約束這一主流思想的組成部分,而南宗禪那種徹底的消解性只是士大夫們緩解心靈緊張的必要補充。就北宗禪作為一個宗教派別而論,其思想也確有維護宗教信仰堅定性及修持必要性的一面。當隨緣任運的馬祖禪風行天下之時,狂禪泛濫實際上已對佛教的存在造成強大的沖擊。百丈懷海制清規,強調保任,實際上即是對北宗禪的一種回歸,也可以說北禪作為實體宗派不存在了,但其思想卻漸漸被南宗禪融納吸收,從而對中國的禪思想發生著持久而深入的影響。

當然,葛先生的觀點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他主張『即心即佛』是馬祖早年開法內容,而『非心非佛』是其晚年開法所說,並在內在理路上證明『非心非佛』較之『即心即佛』為究竟之談。依我愚見,葛先生所引資料不能確證二說必有早晚,倒反可說明二說均為馬祖應機施設的對話語。前者雖以肯定的語氣講說,但對消解經教的形式化、外在化而使人重內在體驗方面與後者殊無二致。講『非心非佛』固可以作為隨緣任運的依據,講『即心即佛』亦可以奠定適意悅心的理論基礎。『非心非佛』固可消解對『即心即佛』的法執,但在此消解完成以後亦可確立『即心即佛』的恬淡與灑脫馬祖即許『梅熟』意即在此

第四,語言優美,可讀性強。許多學術研究專著盡管思想深刻,見解獨到,思路嚴謹,論證周密,但往往有一通病,就是表述上枯燥、呆板,缺乏生動性和靈活感,其甚者或有令人不可卒讀之處。葛先生此書雖為專業性非常識的學術論著,但寫得生動優美,思路清晰,語言流暢,行文富有動感,可讀性強。葛先生選擇、引用的資料相當典型,對一些思想史細節的把握,往往是站到整個中國思想史乃至人類思想史的高度上作歷史的透析和宏觀的審視。作者以鞭辟入裡的分析和細膩真切的體悟,對禪者的思想世界細加剖析,努力其意味,得其旨趣,使讀者如置身其間,睹面知心,受禪風之披拂,息塵緣之煩擾,沐禪悅之清涼,獲得一種洪荒、高古、悠然自得天地之間的閱讀美感。古人常說『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我以為,若著書立說能如葛先生這樣平正通達優美流暢,又何愁學術專著之『行之不遠』呢!

(《中國思想史——從6世紀到9世紀》,葛兆光著,30萬字,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出版)

(本文作者韓煥忠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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