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道
一 高僧法顯其人
法顯,俗姓龔,平陽郡人,據《高僧傳》,其兄弟四人,但三個哥哥幼年早亡,父親怕法顯早夭,不能成人,所以,就在法顯三歲時,就將他送進佛寺里剃度為沙彌,但卻讓他住在家裡而沒有住在寺廟。在家裡居住期間,法顯「病篤欲死」,其家人在無奈的情況下只好把他送到寺院。從此,法顯虔心向佛,對佛教的信仰越來越虔誠,法顯在二十歲時受了大戒,他出類拔萃,卓爾不群,所以被譽為「志行明敏,儀軌整肅」(《高僧傳?法顯傳》。為求取佛律,法顯於東晉安帝隆安三年(399)自長安出發,西渡流沙,越蔥嶺至天竺求法,先後於五天竺獲得《方等般泥洹經》、《摩訶僧祗部律》、《薩婆多部鈔律》、《雜阿毗曇心論》、《摩訶僧祗阿毗曇》等梵本;於獅子國(今斯里蘭卡)獲《彌沙塞律》、《長阿含》、《雜阿含經》、《雜藏經》等經典。法顯從陸路去天竺,經南海而回中國,途經耶婆提國(今印尼爪哇島),終於義熙八年(412)抵青州長廣郡牢山(今山東青島嶗山)上岸。其間歷時14 年,游歷30餘國,九死一生,歷盡艱險。次年,法顯在建康道場寺與佛陀跋陀羅共譯出六卷本的《大般泥洹》、《摩訶僧祗律》、《方等般泥洹經》、《雜藏經》、《雜阿毗曇心論》。其另撰《佛國記》,記錄了他的行旅見聞。法顯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位極富魅力的卓越人物,是中國第一位到海外取經求法的漢地僧人,也是名垂世界史的傑出古代旅行家和翻譯家。
二 法顯西行的背景
法顯大半生都生活在四五世紀間的北中國,其時南北對峙,戰亂不已。中原板盪,政權更替頻仍,概稱「五胡十六國」。南方則由司馬氏的東晉政權偏安一隅,但內部仍然紛爭不斷。
佛教自傳入中國,到法顯時代,已經在中國發展了四五百年,有了相當廣泛的影響。佛教經典多半從中亞傳來的,有礙於多重翻譯,並且譯經僧人的漢語水平並不整齊;也有礙於從印度到中國之間的西域各國的文化背景及其對於佛教消化的程度不一樣,中國人對於本來理論上說應該等同一味的佛法,總覺得有許多自相抵捂說不太通的地方,於是產生直接從西方尋求經典原本原義的需要。曹魏末年由朱士行發韌,渡流沙求般若經真義,後繼其事者始終不斷,竺法護、康法朗,一直到唐代玄奘、義凈無不如此。這股西行求法的潮流中,法顯成行的時間早、成就大,其涉足地理范圍極廣,游記記載詳盡完備,指導價值尤大。
三、法顯西行的足跡
東晉隆安三年(399年)春天,法顯同慧景、慧應、道整、慧嵬四個志同道合之士,從長安出發,踏上了西行求法的漫長旅行。當時,河西走廊一帶有好些割據政權,互不統攝,交通極為不便。五個人一路上跋山涉水,屢遇艱險,第二年才到張掖。在這里,他們遇到了另一批西行求法的僧人智嚴、慧簡、僧紹、寶雲、僧景等五個僧徒,後來又有一個叫慧達的和尚加入了他們西行的集團。他們經過敦煌,在此停留了一個多月,便與寶雲等人告別,西出陽關,進入西域地區。法顯一行出陽關,首先遇白龍堆沙漠,也就是「沙河」。白龍堆沙漠氣候異常乾燥,環境非常惡劣,即使微風吹起,也會塵土飛揚,一遇大風,就會沙浪鋪天蓋地,很多人都喪生在這樣的熱風流沙之中,那裡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四顧茫茫,唯有死人枯骨,可以作為識別方向的標誌。他們捨生忘死,經過17晝夜,到達了鄯善國。
這里當地人的服飾與漢地差不多,但流行小乘佛教,出家僧人實行天竺規矩。在鄯善國住一個月,一行人向西北方再走15天,到焉夷國,與寶雲等相會。焉夷國在古代絲綢之路北道。這里盛行小乘佛教,法顯一行在當地頗受冷遇,食宿不保,於是智嚴、慧簡、慧嵬轉向東邊的高昌(在今新疆吐魯番縣東)籌集行資,法顯等則因得符公之孫的供給,更往西南方向走下去,從可怕的沙漠間穿行,經一月零五天,到達於闐國。當地是西域大乘佛教的中心之一。稍事休整,慧景、道整、慧達先出發,前往竭叉國,法顯等在此住三個月,觀賞了當地規模宏大的佛教「行像」儀式。然後僧紹去罽賓(今克什米爾),法顯等則向子合國繼續前進。南行入蔥嶺山中,到達於摩國安居,安居結束後,行25天,到竭叉國,與慧景等人會合。
從竭叉國西行,前往北天竺,經一月,越蔥嶺,入北天竺境,到達陀歷小國。至此,自離開長安已有兩年。
自陀歷國行於山中,經15天。旅途艱險,懸崖陡峭,石壁千仞,如同懸於頭上,腳下往往無處下腳。走完前人在懸崖上開鑿的七百石階,面前是新頭河。踩著懸索過河,河寬約八十步。此為異域險境,連漢朝的張騫、甘英也沒有這麼遠的地方。
過新頭河,入烏萇國境(在今巴基斯坦北部斯瓦脫河流域),已入北天竺。烏萇國僧侶習小乘。法顯在此坐夏,慧景、道整、慧達三人先行,往那竭國參拜佛影窟。夏坐畢,法顯往南到宿呵多國。該國佛法興盛,從宿呵多國向東走5天,入犍陀衛國,此地曾是阿育王之子法益的治所。由此再東行7日,至旦剎屍羅國,從犍陀衛南行4日,入弗樓沙國,這是有公元1世紀初迦膩色迦王所建故宮,為北天竺佛教中心,此地僧侶多信小乘,有佛缽,佛影、佛齒及頂骨等佛教遺跡。
寶雲、僧景打算供養佛缽後就回漢地;慧景、慧達、道整此前已往那竭國供養佛影、佛缽、佛齒和佛骨頂。慧景在那竭國病倒,道整權且擔任看護,慧達獨自返回,在弗樓沙與法顯等相會。從這里,慧達、寶雲、僧景就起程返回漢地。慧應在佛缽寺去世。於是法顯獨自去那竭國,與慧景、道整會合並住下來,經冬天三個月後,三人續向南行,越小雪山。慧景死於小雪山的嚴寒風中。法顯悲痛非常,撫慧景屍放聲痛哭。過小雪山,到羅夷國。該國有三千僧人,兼習大乘和小乘佛教。法顯在這里坐夏。隨後過跋那國,再次渡過新頭河,到達毗荼國。進入中天竺之地。此地為恆河流域,為印度的「中國」。
法顯等繼續前進,先後經過摩頭羅國(今印度馬士臘)、僧伽施國(都城在今印度法魯哈巴德區之桑吉沙村)、沙只大國(當今之瓦臘納西以北一帶)、拘薩羅國(在今印度北方邦北部),他們輾轉往返,幾年間,走遍中天竺。特別參訪了拘薩羅國的都城舍衛城和它城南的著名的只洹精舍。相傳佛教始祖釋迦牟尼生前在這里居住說法最久,名勝很多,佛事很興盛,法顯、道整特往參拜。當地僧人聽說法顯等人是從遙遠的漢地來的,也大為驚奇,讚歎法顯是第一個來到這里的中國僧人。
404年,法顯到了迦維羅衛城(今尼泊爾南部提羅拉科特附近),這里是有名的飯凈王的故國,是釋迦牟尼的誕生地。法顯來時,這里已經很荒涼了,路上常有白象、黑象出沒。從佛誕生處向東,有一個名叫藍莫的國家。該國有供養佛舍利骨的藍莫塔。由此再往東,來到佛辭世時的拘夷那竭城(不詳其地今為何處)。再往東行,到佛陀曾說法的毗舍離國(今印度北部之比沙爾),參禮了大林重閣精舍、佛住處及阿難半身塔,第二次佛教結集的紀念塔。繼續往南,到了摩揭提國巴連弗邑(今印度北部之巴特那) ,游歷了釋迦另一處說法地王舍新城(今印度北部之拉傑吉爾),登上耆闍崛山,追憶佛當年多所活動的地方。瞻仰遺跡。在佛曾習禪的石窟前誦《首楞嚴經》經,留住一宿。次日,還向王舍新城行去。
隨後,法顯巡訪伽蘭陀竹園和車帝石窟(即七葉窟)。佛涅槃後,五百羅漢在七葉窟首次結集。法顯至伽耶城(在今印度比哈爾邦)、迦屍國波羅捺城(今印度北方邦的貝拿勒斯)等地。伽耶城已然荒蕪。在釋迦當年成道處,法顯巡禮佛陀當年苦行六年及那棵紀念佛成道的菩提樹。波羅捺城的鹿野苑是佛始轉*輪處,後人於此建有精舍。離波羅捺城,法顯回到巴連弗邑。
巴連弗邑位於恆河和干達克河的匯合處,是阿育王故都,佛法興盛。這里有當時印度最大的佛教寺院,其佛學成就吸引著來自印度各地的學生。此地多藏重要經律,常年有高僧講學。法顯在此居三年,學習梵書梵語,抄錄經律,得到《摩訶僧祗律》、《薩婆多部鈔律》、《雜阿毗曇心》、《方等般泥洹經》、《綖經》、《摩訶僧祗阿毗曇》等六部佛典。也正巴連弗邑,法顯旅伴道整目睹此地佛學成就,感嘆秦地戒律殘缺不全,遂發誓說:從今以後,直到成佛,願不生邊地道整終生沒有回國。
法顯的心願是讓戒律在漢地流通,他獨自上路,順恆河東行。法顯巡禮河南岸瞻波大國的佛精舍、佛散步修行處以及往昔四佛遺跡。續往東,到達多摩梨帝國,相傳釋迦牟尼曾經來此講經。法顯在這里又住了兩年,寫經畫像。
409年,法顯乘著印度洋冬天的信風和海流,乘坐商人的大船,在海上向西南方向航行,經多摩梨、孟加拉灣,到達師子國。該國氣候溫和,無冬夏之別,法顯在師子國又停留了兩年,住在王城的無畏山精舍。法顯又集得當時天竺也不易見到的經典,若《彌沙塞律藏本》、《長阿含經》、《雜阿含經》,以及《雜藏》一部。
至此,法顯離漢地已經好多年,所交往的都是異鄉他國之人。在無畏山精舍的玉像旁邊他看到一個用晉地的白絹做成的扇子,法顯熱淚縱橫。
411年八月,法顯趁印度洋北上的信風和海流,乘坐大商船,啟程歸國。港航行了兩天就遇到了大風,船漏水了,很多水進入到了船中,為了減輕船的負擔,人們只得把船上貨物投入海中。法顯擔心的商人會把他辛辛苦苦求來的佛經扔進大海里,於是默念觀音菩薩的名號以及死去的漢地眾僧的名字,希望得到他們在天之靈的保佑。大風一連颳了13個晝夜,最後船漂到一個小島上。稍事休整,商船繼續航行。穿過無邊的大海,船終在耶婆提國靠岸。此地崇信外道,婆羅門教盛行。
在當地停留五個月後,法顯在412年的四月再搭某大商船,續往北行。船上有兩百餘人,途中再遇風暴,海浪滔天,船失方向。法顯幾乎在此被船上的婆羅門拋下大海。糧食、淡水已盡,船上甚至用海水煮飯。
好歹諸佛菩薩保佑,一行人繞經中南半島南端,從南海入台灣海峽,再入東海。船在今山東半島的長廣郡牢山一帶海邊靠岸。長廣郡太守李嶷,信奉佛法,聽說有僧人帶佛經佛像從海上來,特地到海邊迎接法顯。住一冬一夏。夏坐結束,法顯本想前往長安,但北方交通阻塞,為譯經事,法顯毅然南下入東晉國都建康法顯南下赴晉都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在道場寺會同佛馱跋陀羅及寶雲等譯經。在建康居四五年,譯事結束,再轉往荊州辛寺。法顯就在那裡逝世。
這樣,法顯從長安出發,穿大戈壁,徑西域諸國,周遊五天竺,前後用了11年。然後渡海至師子國,居約2年,啟程入印度洋,東航至耶婆提,經南海,入東海,到青州,前後14年,歷經30餘國。歸來以後,並把自己的經歷記錄下來,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知的《佛國記》亦稱《法顯傳》。
法顯西行求法,意義重大,自不待言,簡要總結,恐怕首先是精神上的意義。法顯已經近或逾花甲之年。為什麼法顯在這樣的年歲還要歷經千辛萬苦冒死西行求取佛經呢?只能以佛教的精神目標才能解釋他的使命感和他於其間獲得的的強大動力。在法顯以上中,這也是修的菩薩行。為求佛經戒律而萬死不辭,說到底也是一種菩提行。梁啟超說:「法顯橫雪山以入天竺,齎佛典多種以歸,著《佛國記》,我國人之至印度者,此為第一。……上述地理上及人事上重重障礙,實為阻隔中印文明之高闉深塹,而我先民能以自力沖破之。無他故焉,一方面在學問上力求真是之慾望,列熱熾然;一方面在宗教上悲憫眾生犧牲自己之信條,奉仰堅決。故無論歷何艱險,不屈不撓,常人視為莫大子恐怖罣礙者,彼輩皆夷然不以介其胸。此所以能獨來獨往,而所創造者乃無量也。嗚呼!後之學子,聞其風者,可以興矣。」
其次,法顯西行增強了中西人民的友好往來。法顯旅行的經過以及其個人的旅行記錄《佛國記》,對當時的國人來說無異於開啟了觀察外界的另一扇窗子,對以後西行運動開展有重大的推動作用,同時對西方僧人到中國傳經也有極大的促進作用。在法顯的影響下,中國高僧曇無竭,也立志西行,召集了二十五個人到印度去。法顯回國後不久,就有很多斯里蘭卡的高僧來到中國進行訪問,有的終生住在中國,傳戒授律。在以後的歲月了,因著佛教,出現了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熱潮,法顯在此過程中居功至偉,唐朝著名高僧義凈說:「自古神州之地,輕生循法之賓。顯法師則創辟荒途,奘法師乃中開正路。」 這說明,法顯是去海外求法取經的先驅者,發現的西行,對促進中西方佛學交流,加深中西人民的友誼,都起到了至為重要的作用。
其三,法顯的西行,本為尋求完整的經典,特別是佛教戒律。他攜回了很多的經典:在中天竺得《摩訶僧祗律》、《薩婆多部鈔律》、《雜阿毗曇心》、《方等般泥洹經》、《綖經》、《摩訶僧祗阿毗曇》等六部;在師子國又得到了《彌沙塞律藏本》、《長阿含經》、《雜阿含經》,還有一部《雜藏》。回國以後,他在東晉國都道場寺,與印度禪師佛馱跋陀羅(即覺賢)等合作譯經,曾與法顯法師同游印度的寶雲法師也與其事。法顯去世前的七八年間,其經過緊張艱苦的工作,與其他高僧共譯出經典六部63卷,計百餘萬言。其中《摩訶僧祗律》影響至為深遠,其所譯六卷本《泥洹經》也對中國佛性論思想產生長遠的影響,其中的「一切眾生悉成平等如來法身」的說法,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理論的基本命題根據。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有今天我們在此反覆提及的《歷游天竺記傳》一卷。此書成於義熙十二年(416),為中國古代以親身經歷介紹印度和斯里蘭卡等國情況的第一部旅行記。它對於後來去印度求法的人,起了很大的指導作用。同時在他的記載里,還保存了有關西藏諸地的古代史地資料。因此,近代有英、法文等譯本,極為各國歷史學者和考古學者所重視。
第四,法顯譯經之前,我國內地的譯經人和所譯經典,多來自西域,其時稱「梵書胡本」。漢地僧人到國外學習語言和經典,歸國以後再組織志同道合的學問僧翻譯佛經,這種直接自梵文經典譯成漢文的做法,帶有更鮮明的直接性,減少了西域各地本地化的佛教對天竺佛教的理解差異。法顯譯經場所如果不是漢地僧人組織譯經最早的,也是規模和影響都較大的早期譯場。
最後,還得再強調法顯在中國佛教史上和中外佛教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與貢獻。作為古代傑出的翻譯家、旅行家,法顯攜歸翻譯的戒律對中國佛教以後的發展有重要意義。法顯是當時漢地僧人向外所行到達之地最多、最遠的人,漢時甘英、張騫都不曾到達的九譯所絕之地,法顯也都曾涉足並深入觀察,這對於中國人開闊視野,加強中西文化的交流很有鼓舞作用。法顯引入的「一切眾生悉成平等如來法身」的「佛性」理論在當時有振聾發聵的作用,在以後也促成了中國佛教當中的「一闡提皆有佛性」的理論和頓悟實踐主張的發展。
最令我們感動的是:法顯為了求取佛經,出國之時已經鬢發斑白,顯然年過六旬。他的不辭勞苦,不畏艱險,生死度外,唯法是求的精神,不僅代表了佛教實踐家的精神境界,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國下層人民為追求真理而百折不撓、勇往直前,以至萬死不辭的精神。